三十九、家庭鉅細同會計
張百熙交代的任務不重,只需把《學校學制初擬》和《私立經世大學章程》抄寫一遍,去掉其中過於前衛的東西即可。過了幾日,孫元起懷揣這謄抄好的文稿,來到張府交差。
張百熙在書房裡親切地接見了孫元起,喝了三四盞熱茶,說了半天閒話,才扯到《章程》的事情上。當下孫元起從懷中拿出自己的草稿,恭恭敬敬地遞給張大人,還要說些妄自菲薄的渾話:“下官才疏學淺,胡亂寫了一些,尚請大人斧正!”
張大人也讚譽了幾句,便把文稿且放在一旁,又天南海北地閒聊。等孫元起告辭的時候,才發現說了半天話,對於自己寫的章程半點也沒有討論。心中雖然鬱悶,卻不好問,只有怏怏地回去了。
年前,張府終於派人送來一份修改版的章程。只看其中的《欽定京師大學堂章程》第一章“全學綱領”,便覺得和自己原先的旨趣相去甚遠。比如第一節,孫元起原先擬定的是:“京師大學堂作爲全國最高學府,其設立,爲培養各學科專業之優秀人才,以促進國家興盛、民族富強,使我中華屹立世界大國、強國之林。”張大人的修改版則變成了“京師大學堂之設,所以激發忠愛,開通智慧,振興實業;謹遵此次諭旨,端正趨向,造就通才,爲全學之綱領。”
再說第二節,孫元起寫道:“京師大學堂之學子,須遵紀守法,尊師重教,積極向學,品德高尚,身體健康,熱愛國家,熱愛國民,實現德、智、體之全面發展。”修改版則變成“中國聖經垂訓,以倫常道德爲先;外國學堂與知育體育之外,尤重德育,中外立教本有相同之理。今無論京外大小學堂,於修身倫理一門視他學科更宜注意,爲培植人材之始基。”
大學堂已經如此,更不用說蒙學堂(原先孫元起寫的是“幼稚園”,被張大人徑改成“蒙學堂”)、初等小學堂、高等小學堂、初等中學堂、高等中學堂了。好在往後翻的時候,發現學制、教學內容沒有太大變化,只是增加了一些尊經、忠君的成分。關於大學預科,則被併入了大學部分;至於更高級的研究院,則隻字未提,估計是提了,像物理、化學、經濟等科目也找不到合適的老師吧?
孫元起又在局部做了一點小修改,比如在高等小學堂以後各級學校入學時增加“軍訓”一節,培育學生的軍事素質、團隊意識、服從精神。乘此機會,回憶自己初中、高中、大學時候的軍訓內容,撰寫了一本《學校軍訓操典》,抄寫兩份,一份寄給商務印書館,一份則呈給張大人過目。
1902年的春節是在2月8日,與西曆新年不太遠。孫元起寫完書稿,還沒來得及進城,已經是除夕。因爲家裡添了薇拉、莉莉絲兩口人,熱鬧不少,增加了不少年節的氣氛。只是倆人除了記得聖誕節挖聖誕樹、記得在牀頭掛襪子外,對春節期間應該準備的食物、裝飾一竅不通。少不得請老趙、老鄭、佟益一家幫滿蒸饅頭、包餃子。
話說回來,孫元起還有件撓頭的事兒:自己槍法太好,居然一舉中的。嗯,通俗點說,薇拉懷孕了。初時,看見薇拉嘔吐,只以爲水土不服、寒熱不均,腸胃不舒服。請了醫生一號脈:“哈哈,恭喜孫老爺,貴夫人有喜了!”
聽得孫元起一趔趄:“好嘛!自己只見了別人的女兒幾面,父母還沒來得及同意,孩子都有了。這叫什麼事兒啊?”這話只能放在自己心裡,還不能跟別人說去。不過有了自己的孩子,終究是件大喜事兒。孫元起也算痛並快樂着吧。
人多也有好處,至少一日三餐規律了,不像以前那樣飢一頓飽一頓,隨便幾個饅頭湊合一天。再比如寫《學校軍訓操典》的時候,薇拉和莉莉絲可以在一旁幫着畫裡面的插畫,別說,她們倆的水平可比孫元起用圓圈表示人頭的技法高明多了。太祖說:“人多力量大。”很有道理。
一起過春節的,還有耶魯、MIT、麥吉爾大學派來的支援力量。這些洋人第一次在中國過春節、吃餃子、放爆竹,倒也其樂融融,頗有樂不思蜀的味道。
過了除夕、大年初一,孫元起開始拜年。因爲和薇拉、莉莉絲還沒有正式舉行婚禮,這次出門依然是一個人,帶着老趙和景行、景範,到孫老大人、丁韙良、美國公使館挨個走一遭。
對了,今年還多了一個張大人,說是拜年,其實在送章程的時候,順便拜個年,反正摟草打兔子——兩不耽誤。因爲跟張百熙不熟悉,奉上禮品,再呈上自己對章程的修改意見,喝幾口茶,寒暄幾句便起身告辭。張大人也不遠送。
等回到學校,還要給楊守敬、嚴復等先生拜年。沒等安歇下來,北京城的學生也陸續上門拜年磕頭,少不得又是一番應酬。來大清四五年,這春節過得是越來越熱鬧了。
一年之計在於春。熱熱鬧鬧地過了春節,孫元起在半山居的書房裡靜下心,仔細考慮新一年的工作打算:
去年十月始建的學生宿舍春浦樓,選址在操場西側小山上,去操場、成蹊館、佟文樓都很方便。樓有五層,能住250名學生,工程量很大,入冬後才建了一半;天冷又不能繼續施工,只有等春暖花開,才能繼續建下去。計劃是爭取在夏天到來前,學生可以入住。
而與春浦樓同時動工的十二棟半山居別墅,因爲只是二層獨棟小別墅,倒是在入冬前便已完成。剩餘的室內裝修,在春節前已經完成。這樣,無論是國內的王先謙、孫詒讓、皮錫瑞、廖平、崔適、陳衍、張元濟來,還是耶魯、MIT來人,都有住的地方了。
想到這裡,孫元起記起來:據前幾天接到的電報,耶魯、MIT組團在1月中旬動身,估計下旬能到達西海岸,再搭乘輪船,估計2月中旬就可以到北京。同行的還有薇拉和莉莉絲兩家父母……嗨,不管了,總之,先把他們的住宿安排好吧。
耶魯、MIT一行帶着18萬美元的支票,這可是學校今、明兩年的總收入。四月份,O&C建築設計事務所會寄來一份圖紙,以便再建造一座宿舍樓、一座現代化的實驗樓和兩棟教學樓,這些錢都等着那18萬美元來下鍋做飯呢。
今年招生,預計要提前到7月初,這樣學生開學就能湊到9月份。相應的,刊登招生簡章的工作也要提前到四五月份,不能臨時抱佛腳。
如果王先謙、孫詒讓、皮錫瑞、廖平、崔適、陳衍,還有耶魯、MIT都來,這一年的師資倒不用愁。即便是張元濟,雖然言明是出任學校的副校長,也可以兼課。想想自己這個校長,還不是天天呆在教室裡和學生一起廝混?話說張元濟可是光緒壬辰科進士,曾任刑部主事,總理衙門章京,兼辦鐵路礦務事,大學堂總辦。在戊戌變法時,曾上書請變官制,去拜跪。西后訓政後,革職永不敘用。這樣的人來給學生講文史,想來應該沒有問題吧?
今年還要去美國呆三個月,那就初定在5、6、7月吧。眼下已經2月,很多臨行前的工作都要先着手,比如準備招生考試試卷,安排一年的教學計劃等。
……
過了大年初五,趁着春節大家無事,學校里老師、學生都還沒來,孫元起又讓老趙把校工們糾集起來,就本年的工作安排開個會。會議地點定在成蹊館的會堂。
經世大學的校工,基本上都是義和團的孑遺,泥腿子出身。以前村裡開會,不過是在村頭田角一蹲,聽別人一吼,各家再嚷嚷幾句,會就開完了。最見過世面的,也就是在宗族祠堂的條凳上坐過。聽說到成蹊館的會堂開會,各家各戶來的都是當家人。蹲在成蹊館外,聚成大大小小的幾羣,有一搭沒一搭地胡聊,其實大家眼神都盯着遠處,看看“孫老爺”什麼時候到。
等孫元起走來,立馬停止交談,都站起來。待孫元起走近,一個個跪倒在地,口稱:“老爺!”弄得孫元起尷尬無比,只好趕緊讓大家起來,吩咐老趙、老鄭招呼大家進去開會。
校工們第一次到成蹊館開會,都非常拘謹,恨不得都坐在角落旮旯裡,不讓臺上的老爺看見。孫元起說了幾回,大家勉強扭扭捏捏在前幾排挨着坐下。
坐在這麼窗明几淨、莊嚴肅穆的會堂裡,骨子裡的那種自卑很明顯地表現出來:很小心地坐在長椅上,生怕動作一大,把這桌椅給弄壞;桌椅隨便發出一聲輕響,都引來一片圍觀的眼神;每排長椅前都有一溜兒小託板,是便於與會者伏案書寫、記錄、放茶水的地方,這些校工很多都是見過學生使用的,輪到他們,卻不敢擺弄,只是好奇地心裡琢磨着。
坐定之後,孫元起也不客氣,一人坐在主席臺上,看着臺下六七十口人,開始講明這次開會的目的,因爲下面的校工多是窮苦出身,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只能用最通俗的話語來說:“在座各位,有的來學校比較早,比如老趙、老鄭,學校還沒影子的時候就守在這裡,是看着學校建起來的;還有一些,是去年年底剛到的,剛剛熟悉情況。去年一年,在大家的幫忙下,一切都比較順利,這裡呢,我代表學校,向大家表示感謝。”說完,朝臺下拱拱手。
臺下一陣雞飛狗跳,有人拱手,有人站起來鞠躬;也有坐在走道邊上,順勢跪下磕頭的,口裡唸叨着“謝謝老爺”。
等安定下來之後,孫元起接着說:“今天,叫各位到這裡開會,主要是想講講今年有哪些活兒要幹,活兒要怎麼幹。依照我的想法,先跟大家說說,大夥兒有什麼意見,會後再單獨找老鄭、老趙講。”
“有兩點要提前說明:第一,各家各戶六歲以上、十四歲以下的孩子,不管男女,都要到小學堂上學。當然,咱們這學堂是免費,不用交錢,學生有統一的衣服,成績好的還有獎勵。這是學校對校工的一種獎勵。第二呢,咱們幹活,節假日另說,每七天休息一天,一起幹活的輪着休息。”
“下面開始講今年的安排。我大致考慮了一下,你們工作大致有以下七個方面。我一個個講,你們每個人都算計一下,看看家裡能出幾個人,都能幹什麼活兒。這幾天,就把情況報給老趙、老鄭,在學校開學前把大家安排好。”
“第一是餐飲,就是燒茶做飯,學校裡面幾百張嘴都要吃要喝,這活頂頂重要。幹這活的,估計需要二十個人。人都說,‘一天三兩,餓不死司務長;一天三錢,餓不死炊事員。’這活雖然累一點,但也有好處,可以揩油。所以要想去,要麼有點做飯做菜的手藝,要麼是二三十歲的小媳婦,每人每月2塊大洋。前提是身上沒有什麼病,幹活麻利,手腳乾淨的。這二十個人,一班炒小鍋菜,給學校老師、老師家屬和學生吃,;一班炒大鍋菜,給你們自己吃,只要是家裡有人在學校幹活,全家都可以過來吃,不要錢。”
“第二是保安,也就是看門巡邏的,學校那麼大,又在荒郊野外,必須要人看着,不能讓歹人進來搗亂、偷東西。大致需要三十人。當保安,得是壯小夥子,如果會點拳腳,或刀槍棍棒,那最好。這保安,平時除了開門巡邏,還要每天操練,白天黑夜都不能斷人,所以人要能吃苦的,每人每月2塊大洋。”
“第三是衛生,說白了,就是挑糞掃地的。人不僅要吃喝,還要拉撒,如果不打掃、不清理,沒幾天,這學校就臭了。還有這教室、校園,不經常打掃,髒得不成樣子,誰還來讀書?這活需要十個人,七個男的,三個女的,得吃苦耐勞、心細手勤的,還能幹重活。因爲活兒比較髒,工資最高,每人每月3塊大洋。”
“第四是工程,學校一直在鋪路砌臺階,所以現在需要木工、石匠、鐵匠、泥水匠這類的手藝人,尤其是石匠、泥水匠要多點。總體來說,二十人左右,每人每月2塊大洋。”
“第五是綠化,校園裡到處都是草木,以後還要種花、種樹,都得有人打理。這活兒不重,在座很多人在家都是莊稼把式,幹這活兒一準兒沒問題。這需要十個人,每人每月一塊半大洋。”
“第六是內勤,都是些侍奉人的雜活,日常照應各位老師、學生的起居,包括澡堂洗衣、端茶倒水、送信跑腿,活兒也不重,關鍵人要靈巧。這需要十個人,每人每月一塊半大洋。”
“第七是外事,就是往城裡跑的活兒,平日是採買柴米油鹽,還要照顧好馬車、牲口,這需要十個人,每人每月一塊半大洋。”
“這些攏共加起來,要一百一十人左右,再加上一些零碎的雜務,一百二十人是儘夠了。我看在座的有六七十戶人,每家差不多出兩口人,在保證每家至少出一口人的前提下,人多就多出點,人少就少出點。”
“今年,我管一下保安。老趙!”孫元起叫了一聲。
老趙在臺下站起身,叫了聲“老爺”。
“你管餐飲、衛生。”
“佟益,你管工程和綠化。”
“老鄭!你管內勤、外事。”
就這樣,把這些雜務大致理順,不至於牽扯自己的後腿。沒幾天,老趙報上了校工的名單,孫元起也沒有細看,只讓保安隊的三十人次日早上到學校操場上報到。
次日,起了個大早,到了操場,才發現那三十人早到了。仔細打量,果然多是一二十歲的精壯小夥子,偶爾幾個中年人,看來也是會兩手的。心中暗暗點頭:這些人不錯,《學校軍訓操典》能否付諸實施,就先拿這些人試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