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戲看兒爲灞上軍
在考試前,孫元起總共收到156份《報名表》,這個數字給人不痛不癢、溫吞水的感覺:如果說學校好,也沒有出現萬人空巷、一擁而上的局面;若說不好,也沒有門可羅雀,小貓三兩隻的樣子。只好自己安慰自己:萬事開頭難,等學校建起來,名聲大了,那時候定然會出現後世千軍萬馬考經世的局面!
在這份報名表中,孫元起看到了幾個熟悉的名字:胡勳、曾廣錫、左功先、李國秉。特地留意了一下,胡勳報的是化學系,曾廣錫、左功先是物理學系,李國秉報的卻是電子學系。胡勳的報名表上,年齡一欄是24歲,孫元起心想:滿臉鬍髭,都老成那樣了,怎麼可能才24歲呢?當下也不去管他。
設在北京的考場就是物理傳習所,不知是庚子國變的影響,還是風氣不及南方開放,加上孫元起的學生,才四五十人。看看籍貫,倒是直隸的居多。
上海的考卷,是由商務印書館專門派人送來。來的人孫元起認識,就是打了幾次交道的石蘊玉。這次前來,他肩負着三項目的:第一,當然是押送考卷;第二,是送來樣書,請孫元起審閱,以便開始印刷。樣書包括在上海的講稿《學校學制初擬》,新編譯的《普通物理學》、《工科數學分析基礎》、《電子線路》,以及早先的著述《化學原理》、《無線通信系統概述》,最後四種都被冠以“‘商務·經世’大學教科書系列”的名稱。第三,則是考察經世大學的建設情況。之前在上海的時候,夏瑞芳可是答應捐贈一筆錢的。
已經考完試,孫元起的學生都被帶到了新校區,負責對學校建設提意見、監督施工質量和進度,同時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也爲荒山增添一點人氣。有了年青人的歡聲笑語,再加上轟轟烈烈的施工場地,頓時沒有了原先的荒涼。
孫元起和石蘊玉跟着運送食品的馬車,前往新校區。一直忙着考試的事情,孫元起已經好幾天沒有過去了。也許因爲前往新校區的車輛比較多,這條道上佈滿了車轍。駕車的也是輕車熟路,一個時辰後,便到了河邊。這已經與兩個月前大變樣了:
從官路下來,是一條寬廣的混凝土大道,兩側是從山上移植下來的小松樹。順着路走不遠,就可以看見一個小廣場。廣場中心是草坪,只是稍微培點土、澆點水,野草便蓬蓬勃勃地長起來。草地上面擺着四塊已經雕整好平面的大石頭。孫元起向石蘊玉介紹自己的計劃:“等叔祖孫壽州老大人從西安回來,便請他題寫校名,然後鐫刻於此處。”
從校名的石頭往兩側,分別有一道拱門。拱門之後,就是學校的圍牆。如今拱門已經大致完工,圍牆卻只建了半拉子。
走過拱門,是一大片綠地,上面栽滿了各種樹木,都是平整土地時需要移除的。挨着小河,澆水倒也方便。孫元起指着綠地中心,說道:“以後會在這裡建一個碑,刊刻爲學校捐贈的芳名,讓每個入學的學生都要首先感謝爲他們學習創造條件的賢達。”
沿着混凝土大道繞過綠地,是一座在建的橋樑。按照計劃,這座二十米長的橋樑將是中國特色的風雨橋。爲了避免山洪到來時洪水四溢,孫元起已經安排人手,趁着夏旱修整河牀、河堤,兩側河堤栽上銀杏。因爲此時農忙已過,不少幹活的都是附近的農人。
橋還沒有建好,左近有臨時搭建的浮橋。過了浮橋,便覺得眼前一亮:一個已經平整好的操場出現在大路的左邊,用煤渣鋪就的橢圓形跑道圍着一片綠地,有幾個學生已經在上面撒歡地玩耍,大學的氛圍撲面而來。所謂的綠地,其實就是原先的野草地,只是把上面的碎石塊撿了,再鋪上厚厚的一層黃土,澆上水,幾天後就是一片綠意盎然。雖然做不到塑膠跑道、人工草坪,做成眼前這樣,在現今的中國已經是屈指可數了。
路右側的稍遠處,是已經成形的兩排矮小建築。孫元起介紹說,那些是現在工人住的宿舍,以及食堂等附屬設施。開學前,部分建築完工後,工人撤離,將安置新入學的學生。
石蘊玉看了一路宏偉的建築與規劃,乍見這矮小的房屋,覺得與周圍格格不入,便問道:“百熙先生,爲什麼不建得稍微好一些呢?這也太……”
孫元起對此自有主張:“原因有三個:第一,學校總面積達一萬五千餘畝,現在還沒有遠景規劃,如果隨意建設的話,對將來的進一步發展會形成束縛。負責這項工作的美國建築設計事務所將在下個月到達,開始全部規劃。到時候,學生宿舍、食堂將按照規劃建設,使得校園更加優美、方便。第二,即便可以現在建設,我也不會建,因爲資金可能出現短缺。第三,哈哈,算是教育新來的學生,什麼叫做‘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確實,孫元起有些資金不足了。從開工以來,孫元起對現今的經濟情況有了更深一步的瞭解。這年頭,最貴的不是人力,周圍的農人和京城招來的力夫,每天幾文、十幾文錢就能解決問題,甚至不要錢,只要每天供三頓飯就行。最貴也不是糧食、肉蛋、蔬菜,這也就是每天幾兩銀子的事兒。最貴的是建築材料。木材、石頭可以就地取材,這些自然不花錢。最燒錢的是鋼筋、水泥之類的,要不就是國內高價,要不就是外國進口。只一座講堂,便花費了近三萬兩白銀!即便現在美元相當堅挺,1美元可以兌換1.3—1.4兩白銀,在大規模建築面前,孫元起還是有些捉襟見肘。
石蘊玉默默無言。順着路繼續往前走,很快到了山腳下。那裡又是一個大工地,眼下已經有個雛形。雖然只是雛形,已經可以相見它宏偉的氣象。
在此建築物前站定,孫元起充當起講解員:“這座建築,是我和設計事務所共同設計的。”說到這裡,孫元起有些自得:“建築整體呈現花萼形,四周是三層小樓,共有五座。因爲本校首先招收數學、物理學、化學、電子學四個專業,所以其中四座是各個系的教學樓。剩下最北面的一座,是學校的行政辦公樓。這五座小樓圍繞着中間的會堂。會堂總體爲圓形,共有三層,與四周的小樓有走廊連接,從外界看,是完整和諧的整體。這座建築,融辦公樓、講堂、教學樓爲一體,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將是學生們的主要學習場所。”
石蘊玉咋咋嘴,似乎對這個建築的奇思妙想,或者說奇特造型很驚訝。
繞過大工地,是石砌的臺階,通往山頂。因爲山勢平緩,每隔幾十級,就有一個平臺。孫元起說,以後可以在平臺上修成亭子,供學生活動、自習、讀書使用。
雖然山只有一兩百米,臺階足足有三四百級,走得兩人氣喘吁吁。山頂也是一個工地,已經蓋好了兩層,似乎還有繼續往上蓋的意思。
“這是我們的圖書館,將有五層。”孫元起說道,“這個圖書館坐落在進入校門後最高、最顯眼的地方,就是要提醒學生尊重知識、愛護知識、創造知識。”
石蘊玉恍然大悟:“這是圖書館啊!對了,我們商務印書館想捐助圖書館來着……”
孫元起點點頭:“夏先生和我說過。不過這棟樓就算了,你們要捐助的話,就重新再建一個吧!”
“爲什麼呢?”石蘊玉大惑不解,“學校有一個圖書館不就夠了麼?”
“這是有原因的。”孫元起解釋道,“這棟樓是爲了紀念一個人而建,因爲這裡面的藏書都是他辛勤收集來的,爲此他付出了生命。但他並不識字,只是一個普通的老人。他姓佟,這座樓就叫佟文樓,圖書館就叫佟文圖書館。”
提起這些,孫元起有些傷感,當着客人的面不好多說,畢竟老佟的書很大程度上算是偷來的。便收拾起情緒:“況且,以後知識越來越豐富,圖書館藏書量也應該越來越大。這個圖書館定然不夠。其實這個佟文樓說是圖書館,不如說是一個文庫,專門存放他所蒐集的圖書。如果你們商務印書館要捐贈,除了捐建圖書館外,也可以捐建一個商務文庫,也可以捐設一個圖書館學教授席位,也可以捐設一個圖書管理員崗位。具體的用途,我們學校將根據捐贈金額來調整。”
送走了石蘊玉,孫元起留在了新校區,除了以前的工作,如今又新添了批改試卷的活兒。改高考試卷?這可是掌握着許多人前途的事,萬不可掉以輕心,所以孫元起決定親力親爲。
批改試卷其實是非常乏味的,尤其是試卷還是自己編出的時候,幸好試卷只有一百六十餘份。就批改試卷的總體情況來看,報考的學生還是基礎紮實的。可也有個問題,那就是現在的數、理、化術語,和孫元起所受教育中的術語相去甚遠,比如硫酸銅,不少人寫作“銅養硫養三”。看來,自然科學名詞統一,是一項很重要的工作。
批改國語的時候,孫元起覺得很有意思:同樣是默寫《孟子》“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節,考生要麼一字不錯,要麼一字不會。而英語也有這樣的問題。估計默寫一字不錯的,都是傳統教育出來的;一字不會的呢,都是西式學校教育出來的。沒有辦法,最後只能把國文、外語、生物都作爲參考,只依照數、理、化的分數來錄取。但就附加題來看,沒有幾個人能真正達到大學本科畢業的水平。爲此孫元起不得不將原先計劃的本科、研究生兩個層次,改爲預科、本科。有些單科特別優秀的學生,可以作爲預科生入學。比如江蘇有個叫周達的年青人,數學非常棒,連附加題都做出了不少,可惜物理、化學就差些,孫元起給他數學系預科的一個名額。
自己熟悉的幾個人全都榜上有名,而且不少人考得非常不錯。粗定的就有數學系張純、顧之麟,物理系韓蘧、陳驥德、周宗武、曾廣錫、左功先,化學系胡勳、劉斌,電子學系潘鹹、李國秉。
圈定以後,孫元起決定回城一趟,把名單發給報社刊登出來。根據現在情況,開學定在10月1日應該是可以的。相關建築在9月25日前均能竣工,剩下就是裝修、完善的工作,可以慢慢來。準備課桌、書櫃的工作倒是該開始了。
進了城,剛到家門口,就看見老鄭站在大門那兒和人說話,逮眼看見孫元起,連忙迎上來:“孫先生,老爺府上來人了,又把五位小少爺給送了來!”
“誰?”孫元起一下子沒明白過來,“哦,是叔祖大人府上的五位弟弟吧?”
“沒錯兒!”老鄭點點頭,“人還在門口呢!”
孫元起快步上前,與來人見了禮,已經進了院子的五位小弟也過來磕頭,拜見先生。
去年鬧拳匪的時候,孫家鼐老大人的府上也受了波及。光緒帝和西太后逃到西安,作爲大清忠臣的孫家鼐也拖家帶口奔赴行在,隨王伴駕去了。走的時候,自然不放心五個孫兒、侄孫兒留在京城,因而一併帶走。孫元起回來後,老鄭就向他彙報了此事。孫元起對於這些官二代、**本來就沒怎麼放在心上,如今走了那更好。沒想到,眼下又給送還回來。
跟來人隨意聊了幾句,才知道孫家鼐前幾日纔回的京城,更榮任體仁閣大學士、禮部尚書,想來也是忙得厲害。來人卻說,臨來時老大人有囑咐,請自己這個便宜侄孫有空到府上一敘。
孫元起不知道老大人這個“有空到府上一敘”是客套話呢,還是真有事。不過自己確實有事找老大人,便一口應承下來:明日上午定當到叔祖大人府上拜訪。
次日,孫元起帶着老鄭,以及一份禮品、自己最近編譯的書籍,前往廉子衚衕拜訪。
到了門口一通報,便有家人領着自己直奔書房。孫元起知道老大人喜歡老禮,進門就恭敬地跪下叩頭請安。
已經一年多沒見,老大人似乎精神不衰,連聲說:“百熙,起來起來,哎呀,一家人,哪有那麼客氣的?起來起來。”
磕了頭,孫元起四周看了一下。孫家鼐的書房,孫元起前前後後來過幾回,總是一個模樣。此回再見,模樣全改:以前四面都是書架,書架上放滿了書;現在卻是空空如也。孫家鼐坐在書案後面,越發顯得屋子的空曠。
孫家鼐哈哈一笑:“百熙,是不是覺得老夫的書房大了不少?那些書全被拳匪抄走,不知去向。唉,反正老夫也不讀書了,那些人如果能讀上一讀,懂得忠孝仁義,老夫心中也就坦然了……”
孫元起應和着點頭稱是,卻不敢順着話說下去。心裡想:這些書,沒準就被老佟拾掇回去,藏在自己宅子裡面了呢!隨即奉上自己帶來的書籍:“叔祖大人,這是晚輩最近編著的幾種教科書,尚請您老教正。”
這次共有五本書,包括《工科數學分析基礎》、《普通物理學》、《電子線路》、《化學原理》、《無線通信系統概述》、《學校學制初擬》。前五本書,孫家鼐估計也就看個書名,裡面一反傳統豎排右翻的習慣,改爲後世最爲普遍的橫排左翻式樣,便於公式、插圖等內容的排版。倒是最後一本,孫家鼐老大人饒有興致地翻了翻,然後說道:“百熙,說到格致、化學之類西學,全大清你不作第二人想。這些日子,老夫見了些洋人,沒有不在我面前誇你的,真真是讓西人俯首。作爲你的叔祖,老夫也與有榮焉!”
孫元起欠身,連連說“不敢”。
孫家鼐又說:“老夫那個不成器的侄孫、孫兒,在你那兒學了一年,便覺得比以前聰敏靈動許多。看來,西學確有啓人心智之處。如今,又要麻煩百熙,沒有給你添什麼麻煩吧?”
能有什麼麻煩?敢有什麼麻煩?孫元起心想,嘴裡卻說:“幾位賢弟天資聰慧,原也不是教育的功勞。長久不見,還想得緊。以後天天見面,定是好的。只是學校不日將遷往城外,不知叔祖大人意下——”
“他們自然要跟去,這點苦都不吃,以後如何做事?”孫家鼐態度很堅決,“你辦學校的事,老夫從新聞紙上已經知道了。歸國辦學,開啓民智,這很好。辦學校,不僅要有格致、化學,還要注重國學,這也很對。同治以來,辦洋務都說,師夷長技以制夷。這大抵是不差的。張南皮寫了本《勸學篇》,主張中學爲體,西學爲用。頗有見地!國學,是一國人安身立命之學問,豈可輕棄?……”
孫元起坐在那兒,聽了老大人發了一通關於“國學不可不學”的議論。孫元起辦國學院的本意,一是安慰那些思想守舊的人,否則自己在辦學的時候,沒準就被這些人發難攻訐了;二來,後世裡“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的名聲太大,令人嚮往,有些東施效顰的味道;三嘛,傳統文化在五四以後破壞殆盡,二十一世紀又興起了“國學熱”,可什麼是國學,已經全然沒有人知道,這是很可惜的。總不能說國學就是一本《三字經》、一本《論語》吧?總不能說過端午吃糉子、過中秋吃月餅,便是體驗傳統文化吧?
老大人說了半天,才重新回到學校這個話題上:“百熙,辦學校有什麼困難沒有?”
孫元起正愁找不到藉口請老大人題寫校名呢,這會兒枕頭就遞上來了:“學校都還好,就是師資比較匱乏,畢竟我在大清交遊甚少,所識有限。再者,還望叔祖大人題寫校名……”
聽到孫元起請自己題寫校名,老大人似乎很開心:“哈哈哈哈,請老夫題寫校名?好好好,這好辦!等我靜下心,寫好了派人給你送過去。至於師資,格致、化學的老夫幫不上忙,經、史方面的,倒可以推薦幾個……嗯,你們那個學校叫什麼?”
“叫做經世大學,經世,取‘經世致用’的前兩字。”孫元起恭敬地答道。
“‘經世致用’?好,這個名字好。”老大人隨手抄起書桌上的一直狼毫,在一張信箋上記下了校名,:“經世大學,讀起來和京師大學堂挺像的?不過,京師大學堂已經煙消雲散了!唉,許景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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