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相看日暮何徘徊

二〇〇、相看日暮何徘徊

孫元起當然知道,自己既鬥不過陳夔龍,也不甘心低頭服軟,這個時候出走纔是最好的選擇。[這樣一來,既可以避免矛盾激化,也可以官升一級:能到京中做教育部副部長,誰願意呆在地方上擔任分管科教文衛的副省長?

理智抉擇如此,但在感情上卻很難決斷:學堂是自己建的,教材是自己定的,老師是自己請的,如何情願就此假手他人?尤其是新成立的幾所學堂,正好比呱呱墜地、嗷嗷待哺的赤,無論保姆有多好,作爲父母的又如何願意把孩交給別人撫育呢?

感情與理智的衝突,讓孫元起很難遽下決斷。好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各學堂的招生、錄取、開學等事務忙成一團麻,讓他根本沒時間考慮這個問題。即便楊度詢問,孫元起也以“忙過這段時間”爲藉口敷衍而過,總希望拖得一日是一日。

陳夔龍這些日也沒什麼異動,如此局面孫元起自然喜聞樂見,只是不知這種平靜能維持多久。而且表面平靜底下透着一股詭異,讓孫元起有些捉不透:這究竟是楊度、陳乾生的誤判,還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眼看着進入農曆十月,秋風漸漸轉涼,坊間關於慈禧、光緒病重的傳言甚囂塵上,官場中人見面也免不了憂心忡忡、長吁短嘆一回,人人都能感覺到帝國上空籠罩着一層厚重的烏雲。

按照歷史的記載,慈禧、光緒應該就在這段時間走完人生的最後旅程,但一直沒有消息傳來,這讓孫元起有些吃不準:難道是自己這隻蝴蝶的出現。導致宮中那兩位延年益壽?如果是這樣,自己的罪過可就大了。

恰在此時,北平鐵廠經過近十個月的籌建,鑄造衝壓車間終於可以試運行。因爲前不久剛完成勘探任務。採礦、選礦、鍊鐵、鍊鋼等車間不到明年四五月份是不可能運轉起來的。即便如此,亞瑟爾還是興沖沖地拍電報過來詢問下一步的打算。

下一步打算自然是生產鋼盔,可造鋼盔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比如鋼盔的大小與形狀,必須根據購買方的實際情況來決定,美國人的腦袋尺寸型號和小日本的能一樣麼?

再比如鋼盔的材質,眼下鋼鐵的種類不下數百。各自有各自的用途,有的鋼材用來造鋼盔,不僅防彈效果不佳,造成的二次傷害更大,戴上還不如不戴。

再比如鋼盔外面的彩塗裝,也需要根據作戰環境調整,在沙漠作戰。你的鋼盔卻是雪地彩,跟暗夜中螢火蟲的屁股一般惹人注意,那不是找死麼?……

所有的這些都需要面授機宜。加上近來天涼,老大人身體又有些不適,孫元起決定再次北上。

到了北京,孫元起先找來亞瑟爾,把生產鋼盔的設想仔細與他分說一番。聽後亞瑟爾連連點頭:“這個發明極好!我們得趕緊註冊專利,要是運作得當。賺得錢可比燈泡多多了!”

孫元起心中苦笑:是的,這確實是個賺錢買賣,不過卻是僅對外國而言。因爲無論現在設計的鋼盔還是以後要發明的防彈衣。中隊都不需要。原因很簡單,中國人命最不值錢。

在中國,只要需要,隨時可以從廣闊的農村拉壯丁,想要多少有多少,不需要任何理由。時間允許,軍閥們會對壯丁進行簡單培訓。沒時間的話,便直接把他們推上戰場。有時候他們甚至連怎麼開槍都不會。戰鬥結束毫髮未傷,算你命大。受傷,你就聽天由命吧。至於死了的人,沒有任何人會再關心。撫卹金?根本沒這一說!部隊減員太嚴重,再去農村拉丁便是。

而在西方國家。軍人的生命就值錢多了。首先,國小人少。生命可貴。其次,徵兵就要遵守法律程序。第三,新兵要經過嚴格的軍事訓練,配備武器。第四,軍人有津貼。第五,受傷要努力救治,死了需要支付鉅額撫卹金。爲了節省財政支出,就要儘量減少傷亡。爲了減少傷亡,纔會大量採購鋼盔、防彈衣。

對於眼下存在的問題,亞瑟爾自告奮勇,主動要求承擔測量歐美人腦袋形狀和大小的任務。孫元起大喜過望,自然是無不應允。

最初以爲亞瑟爾會在回國之後找親戚朋友幫忙,誰知他次日便帶着尺、表格跑到東交民巷,跟守衛使領館的大兵一番神侃,那些傢伙便乖乖摘下帽任他測量,兩三天功夫就大功告成。看來,亞瑟爾這張律師的嘴巴真不白給!

至於材料的選定,則作爲一項科研任務交給了經世大學新成立的材料科學系、鋼鐵研究所。既然涉及到科研,便嚴謹細緻許多,總需用各種材料衝壓成各種形狀、用各種槍炮從各種角度擊,才能得出準確的結論。如此一來,便不是三兩日功夫就能出結果了。亞瑟爾害怕夜長夢多、遲則生變,與孫元起熬夜寫好有關鋼盔、鋼盔襯裡、彩塗裝、軍銜標識等專利申請表,稍作收拾便離開中國,開始了環球申請專利之旅。

瑣事告一段落後,孫元起與薇拉、念祖、念萱一起到廉衚衕,看望在家養病的老大人。

薇拉在中國已經生活七八年,如果忽略相貌和大腳,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和中國女再無二致。見了老大人,依照習俗行了大禮。念祖已六七歲,機靈乖巧,見了叔曾祖一點都不膽怯,伏在地上砰砰地磕了三個大響頭。念萱才三歲,睜着湛藍的大眼睛四處張望,叫她磕頭時早已先躲到媽媽懷裡,怎麼喚她也不過來,惹到老大人開懷大笑。

說會兒閒話,薇拉帶着兩個孩去了後院,書房裡只剩下老大人與孫元起,這時候老大人才問道:“百熙。你在湖北如何?陳庸庵有沒有與你爲難?”

看着老大人病骨支離的樣,孫元起自然是報喜不報憂:“回叔祖父,我在湖北挺好的,前幾個月新設立的學堂開學。倒是忙上一陣。制臺大人並不手學務,我對學務之外的事情也從不關心,所以我們倒也融洽,並無齟齬之處。”

老大人微微頷首,又問:“你到湖北也快三年了吧?”

孫元起連忙答道:“不錯。我是光緒三十二年夏四月接到聖旨,現在是三十四年冬十月。正好兩年半。”

老大人捻着胡沉道:“和你同一批的,江蘇提學使周樹模如今已署理黑龍江巡撫,江西提學使汪詒書改任憲政編查館總務處幫總辦,安徽提學使沈曾植、山東提學使連甲都升任布政使,廣東提學使于式枚則擢升郵傳部侍郎……看來,百熙你也應該動動了!”

“叔祖父,如今湖北學務改革方殷。如果我突然走了,只怕會半途而廢!”孫元起急忙辯解道。

老大人睜大眼睛,看了孫元起一眼:“張南皮來北京,也沒見湖北就起來。如何你一走,湖北學務便半途而廢?難道你比張南皮對湖北影響還深?真是無稽之談!”

孫元起無言以對。

老大人才不會顧及孫元起的感受,當下又說道:“你任湖北提學使以來這麼長時間,還沒有給宮裡頭上折彙報所取得的成績吧?趁現在有空,人又在北京。你趕快寫一個吧,寫完老夫幫你。”

貌似去年年底來廉衚衕,就被老大人抓住給宮裡寫了折。今天又是這樣。看來歷史真是驚人地相似啊!

孫元起對於老大人的壓迫。向來生不起反抗之心,只有乖乖挪過椅,藉着老大人的書案開始寫奏摺。這兩年半的時間,自己在湖北確實做了不少事,寫起來倒也言之有物。

兩個小時之後,孫元起終於吭哧吭哧勉強把奏摺寫完,恭恭敬敬地遞給老大人。老大人取過眼鏡,仔細看了起來。遇到不如意處便捻起筆塗改一番,只是寫字的時候手抖得厲害,孫元起看着都有些心驚膽戰。纔看了一半,老大人就有些體力不支,只好擱下筆。長喘了幾口氣,才邊搖頭邊說道:“老了。不中用了,連一篇折都改不完了!百熙,你把剩下的部分念給老夫聽聽吧?”

孫元起忍着酸楚說道:“叔祖父,要不您老先歇歇?”

老大人躺在椅裡,閉着眼睛並不說話。

孫元起只好抄起草稿大聲讀了出來,文章最後寫道:“賴湖北士紳公忠體國,上下用命,今鄂省凡有小學堂三千有奇,中學堂過千,各高等、師範、實業學堂近百。兩湖師範初奏膚功,畢業學於諸省弘文勵教,其效匪淺。高等工業學堂精研格物,有益民生,功不唐捐。新立交通、礦業、石油、地質等學堂亦已漸次招生,數年之後,定當不言而成蹊矣!”

老大人忽然睜開眼說道:“這段不好,你照我說的改:賴慈訓仰見、聖慮周詳,臣欽遵辦理,遂得克奏膚功。今鄂省凡有小學堂三千有奇,中學堂過千,各高等、師範、實業學堂近百。兩湖師範學於諸省弘文勵教,著效匪淺。高等工業學堂精研格物,大益民生,功在社稷。新立交通、礦業、石油、地質等學堂皆已招生,學衆口齊聲仰頌皇太后、皇上之功德。泰西學者,鹹欲來朝——”

孫元起聽到這裡,不禁停筆:“叔祖父,湖北的學校暫時可沒有留學生願意去!”

老大人皺着眉頭問道:“百熙,你知道皇太后派你去湖北有何用意?”

“興教育,建學堂。”孫元起老實回答。

“那建學堂的目的呢?”

“招收學生。”

“具體來說,應該是招收留學生!”老大人說道,“皇太后是看到經世大學每年能替她省一百萬銀,所以纔派你到湖北創辦學堂。想必張南皮、趙次珊、陳庸庵也都知道皇太后的心思,才由着你胡來,否則哪有那麼多銀供你揮霍?”

“可是奏摺上去了,萬一皇太后較真,又沒有留學生來,豈不?”

老大人扶着椅勉強起身,湊近孫元起低聲說道:“自六月以來,皇太后身體便覺不適。到了九月,又增加了腹瀉病。如今腹瀉久治不愈,且愈發嚴重,遍選名醫,百治罔效。只怕……”

孫元起頓時明白了老大人的意思:先哄得慈禧老高興再說,反正她也沒幾天活頭了。等換了一朝天,誰還記得這一茬兒?

見孫元起明白箇中道理,老大人接着口述道:“如蒙降旨俯允,則數年之後,定當八荒負笈來學,不言而自成蹊矣!”

改完又重新謄抄了一遍,檢查無誤後遞進了宮裡頭。孫元起的火車還沒到漢口,軍機處早已轉發諭旨:“以學部右侍郎銜、署湖北提學使孫元起爲學部左侍郎,欽此。”

一個星期後,北京頤和園萬壽堂外顯得有些兵荒馬。慈禧太后得的是痢疾,數日前太醫院便下了“病危通知書”,衆人知道大去之期就在這幾天,都惶惶不可終日,京中上得了檯面的王公大臣們都聚到這塊兒,就連光緒的皇后隆裕也整天在這裡出沒,顧不上梳洗打扮,蓬頭垢面的像個落難人,進進出出間,大臣們也來不及向她請安。

可是你越盼她死,她越不死,一絲二氣地在那兒吊着,弄得外面人片刻不敢稍離,生怕突然間嗝屁。候的時間一長,生活優渥的王公大臣們都有些體力不支,在外面隨便找個臺階、石凳就坐下,哪哪都是,情景非常狼狽。大傢伙就等着屋裡一哭,外邊好舉哀發喪。

這時,有個太監端着一個蓋碗從樂壽堂走出來,蹲在一旁屋檐下休息的禮部尚書溥良趕緊起身:“這位公公,您端的是?”

太監答道:“是老佛爺賞給萬歲爺的塌喇。”

塌喇,在滿語中就是酸的意思。溥良不敢再問,太監卻又囑咐道:“老佛爺吩咐了,這是母間的一點心意,就毋庸記檔了!”

“喳!”

太監走後小半天,衆人就聽外面一片哭聲,皆有些驚愕:這是怎麼回事?皇太后不是還有一口氣麼?沒等派人出去打探,就見幾個太監哭天抹淚地跑到了跟前,連跑帶急,連話都說不利落:“諸位爺、諸位大人,萬歲爺、萬歲爺他賓天了!”

諸人大驚,皆相顧失:萬歲爺一直被軟禁在中南海的瀛臺,之前沒聽說他有什麼急症大病,怎麼突然間就沒了呢?

但這等事顯然不可能是玩笑。忙中,溥良叫過左侍郎景厚,讓他迅速到中南海料理後事,又叫過右侍郎郭曾炘趕緊準備白布給各位大人穿上。自己這個禮部尚書還不能離開,因爲光緒帝無嗣,這一死,老佛爺肯定會旨意下來,自己哪能走開?

果然,太監進去報信沒多久,裡面就傳出一道懿旨:“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攝政王載灃之溥儀,著入承大統爲嗣皇帝。”

是日爲光緒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西曆1908年11月14日。

第二天午時,太醫院院正張仲元進入樂壽堂做出最後診斷:“皇太后六脈已絕。”消息一出,整個樂壽堂內外頓時哭成一片。至於慈禧太后到底是什麼時候死的,誰也說不清,也許她真的挺到光緒死後,也許早就死了,只有等到宣佈光緒死後才發喪。

但無論如何,中國的政治掀開了全新的一頁,大清也向它的墳墓邁近了一大步。。歡迎您來起點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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