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蜩螗晚噪風枝穩
官員是個很特殊的羣體,他們的喜怒哀樂會被權勢極度扭曲,越到高層越是如此。""..當他們有權肆無忌憚大展威風的時候,稍有忤逆,便欲殺人;而當他們處於下位有求於人時,則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也可置之腦後。爲了從提學使司撈出錢來,陳夔龍笑語嫣然、甚至軟語相求,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孫元起的背景夠硬。假如孫元起是孤家寡人,估計陳夔龍早就拉下臉面,冷語相向。
就在孫元起剛走出總督府衙的時候,從正堂屏風後轉出一人來,也沒和總督大人打招呼,便大喇喇地在孫元起剛坐過的太師椅上落了座。
陳夔龍絲毫不以爲忤,喝了一口茶,便問道:“敏齋,你覺得提學使司的賬目上到底有多少錢?”
這位被喚作“敏齋”的老年人名叫餘肇康,湖南長沙人,是陳夔龍的同年,曾任武昌、漢陽知府,山東、江西按察使,如今賦閒在家。陳夔龍到任後,需要熟悉湖南、湖北的熟人幫忙,自然想到了這位在湖北任職十餘年的湖南人,便請他出來幫忙。
餘肇康捋着鬍鬚:“既然他報出了具體賬目,估計是隻有那麼多了。”
陳夔龍恨恨地說道:“短短三個月不到,就花了四百萬兩銀子,真是好手段,氣魄比我這個總督也不遑多讓。不知他究竟是怎麼花的!”
餘肇康答道:“我有幾個舊友在武漢各學堂任職,據他們說,今年過完年,提學使司便督促全省各學堂編造本年度財政預算,隨後便依照預算足將經費額撥付至學堂。”
“用這種方法花錢,就是再來四百萬也不夠他花的!不過他就這麼把錢撒下去,也不怕下面人貪墨?”
“據說在撥付的時候,提學使司就申明,在全年中會不定期派會計科人員明察暗訪,隨機抽檢,一經查實,除了追回貪沒贓款外,還將上奏朝廷革除功名。並且還要求學堂成立以教師、學生爲主體的委員會,超過十兩白銀以上的大額支出都要由委員會審覈後,在全校公示。當然,這些都是形式,只防君子不防小人。如果想撈錢,就算我大清嚴刑峻法、網羅森密,不是還有和珅等輩麼?何況區區的提學使司!”餘肇康不屑地說道。
陳夔龍手裡捏着碗蓋,輕輕敲擊茶碗,發出清脆的聲響:“看來他這一手,是故意防着我啊!”
餘肇康哈哈大笑:“那是自然!誰不知道你陳庸庵一不聯絡新學家,二不敷衍留學生,三不延納假名士?偏偏這位孫大人樣樣都犯你的忌諱,人家能不防着你麼?”
陳夔龍沉吟片刻,又問:“敏齋,孫百熙剛纔說他在赴任陛辭之時,皇太后曾有口諭,希望他能在湖北大力興學,爲國育才,早日建成幾所和經世大學一樣的學堂。這話可信否?”
“這倒絲毫不假!”餘肇康篤定地答道,“我前在江西按察使任上,與江西提學使汪頌年過往甚密。這汪頌年便是與孫百熙同時陛辭的,他親口和我說了此事,對孫百熙能獲如此聖眷歆羨不已。據云,皇太后曾許諾凡與興辦學校有關的,孫百熙可以便宜行事,不必事前上奏。”
陳夔龍覺得有些棘手,旋即問道:“你的那幾位朋友,對這位孫大人評價如何?”
“我的那幾位舊友對他倒是頗有微詞。”…,
“哦,爲什麼?”陳夔龍一下子來了精神。
餘肇康道:“這位孫大人自幼在海外留學,不說經、史、子、集,恐怕便是《四書》、《五經》都沒有讀完。他來湖北之後興辦的各種學堂,半數都與西學格致有關,剩下的要麼是師範、要麼是中小學堂,卻與中學半點無涉。我那幾位老友都是科舉出身,對此自然嘖有煩言。
“除此而外,他還規定湖北各級學堂要使用指定的課本。在此之前,各學堂都是用湖北官書局印製的教科書,這些教科書都是湖北士紳編寫,雖然各有利弊,卻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他來之後,卻規定統一採用上海商務印書館的書本,要知道這些書本絕大多數都是他孫大人編寫的。據聞僅此一項收入,他每年便可獲利數萬金!”
陳夔龍雖然沒有表態,但心中早已牢記此事。然後再問道:“那坊間對他官聲有何評價?”
“此人雖然年輕,坊間官聲卻是極好。一來他平日持身頗正,從不聚飲冶遊,也不索賄受賂。而且御下甚嚴,家中妻兒全都留在北京,沒有帶來湖北,衙門裡只有三五幕僚、數名老僕而已。二來雖然身後有皇太后和壽州中堂撐腰,但他只關心學務,從來不插手任何地方事務,接人待物也算平和。有時候得空,他還會親自到學堂給學生上上課、找老師聊聊天,吃飯也就在路邊小攤上隨便湊合。所以,湖北官場也有人暗地說他不知道尊卑貴賤。”
陳夔龍大有感慨地插話道:“其實,我輩士子自小便讀聖賢經典,薰育既久,養性修身都很謹嚴。爲官之後,但也不失爲清官廉吏。最終名節不保者,十有七八倒是因爲不肖子孫、驕妾悍奴。孫百熙年紀甚輕,子嗣尚小,又不好女色,如此一來,官聲如何能不好?”
“雖說這位提學使大人平日與人爲善,不過發起狠來,也讓人退避三舍啊!”餘肇康道。
“怎麼說?”
“去年十月,提學使司普通科的科長以爲他要去職,言行間便有些陽奉陰違,結果惹惱了他。他就派這位科長親自巡視湖北各府縣,調查公立中小學籌辦情況,還不準告假。湖北又大、府縣又多,這位倒黴的科長足足在外面跑了半年,今年三月纔回到武昌,腿跑細了一圈不說,人足足老了十歲。回來之後,便藉口養病遞了辭呈。”
“咱們這位學臺大人還真不好相與啊!有背景,又有性格,看來我要禮讓他三分爲好。”陳夔龍苦笑道,“那麻煩敏齋繼續打探他的消息,事無鉅細,彙集成文報知與我。”
“哦?你不是要和他交好麼,爲什麼還要打他的陰私?”餘肇康有些好奇。
陳夔龍面容一整:“脣齒相依還有打架的時候,何況官場之上翻雲覆雨呢?萬一哪天他恃寵而驕,與我叫板,我總得有金剛鑽在手吧!俗話說的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事實上,只要陳夔龍不把手伸進提學使司的一畝三分地裡,孫元起才懶得和他叫板呢!在總督府衙保證全省教育經費的前提下,最好是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孫元起不想惹陳夔龍,陳夔龍暫時也不想得罪孫元起。當然,這只是暫時的,暗地裡餘肇康遵照他的吩咐四下蒐集孫元起的黑材料。如果有機會、有條件,陳夔龍完全不介意把孫元起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這與孫元起是新學家、留學生等無關,只是作爲長官,誰也不希望自己手下的人脫離掌控,搞一個獨立小王國與自己對抗!…,
好在冥冥之中,上天也非常給力,隨後的幾個月中陳夔龍片刻也不得閒:
後世有“無役不敗”美譽的黃興,在同盟會中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蔡鍔、藍天蔚等人輔助下,不僅頂住了清軍的第一輪圍剿,還趁勢攻下雲南臨安、開化、廣南、廣西等州府,所佔面積幾居全省三分一,兵鋒直指昆明。
在大好消息的鼓舞下,江南各省革命形勢風起雲涌,那些新軍、學生的眼神都讓彈壓的官員後脊背發涼,廣東、上海等地更是一日三驚。武漢新式學堂密集,張之洞編練的新軍也多,在此火山口上,陳夔龍、孫元起都絲毫不敢大意,武昌街頭兵丁巡邏的次數都比以前密集許多。
好在學生、新軍雖然熱血上頭,還沒喪失基本判斷,知道如今在湖北難以成事。不少人或明或暗地離開武昌,直奔雲南。光光兩湖師範,半個多月內就走了二十多人!孫元起聽聞師範學堂監督的報告,心中是且喜且憂:
喜的是這些學生離開湖北,至少眼下確保漢口三鎮的平靜,可以安心建設一批學校;而且他們到了雲南,也可以壯大革命聲勢,吸引陳夔龍的注意力。
憂的是這些學生不少都是好苗子,假以時日,不難成爲優秀的教師、科研人員,如果不幸戰死沙場,實在可惜!
孫元起還是有喜有憂,作爲雲南防剿軍的後勤總管,陳夔龍便只有憂了。首戰不利,籌糧、募餉、抽壯丁、運軍火都得他親自出面,這些活計足以讓這位剛上位不久、屁股還沒捂熱的總督焦頭爛額。
南疆還在鏖戰,北邊又傳來壞消息:端午沒過幾天,軍機處便發佈諭旨,稱光緒帝病重,命各省選送名醫進京。
消息一公佈,便天下聳動。人們首先想到的不是光緒帝病重,而是猜測慈禧太后怕是不行了,畢竟這位以垂簾聽政名義統治中國四十七年的老太婆已經七十四歲高齡了!萬一有什麼不測,國家將由誰來執政?未來又將往何處去?
接到軍機處的諭旨後,陳夔龍不敢懈怠,急命各府道州縣選取名醫,迅速護送至武昌考驗。替宮裡選醫生可是件危險與機遇並存的事兒:治好了病,不用多說,自然名利雙收;可是要治死了?所以,陳夔龍必須對這些所謂的名醫進行篩選、考覈,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最爲大清的副部級高官,選送名醫的消息孫元起很早就知道,接到電報時便心中瞭然:看來,慈禧、光緒這對母子是關羽走麥城——離死不遠了!
隨手把電報遞給身旁的楊度,問道:“皙子兄,你看了之後有何高見?”
楊度一目十行看過,面色有些凝重:“恐怕病的不是皇上,而是皇太后吧!年來國事蜩螗,宮中再所廢立,天下怕是會出現大動盪。百熙你以爲呢?”
“無論如何,這次光緒帝是在劫難逃了!”周圍沒有旁人,孫元起自然直言無忌。
“哦,百熙何出此言?”
孫元起混跡官場若許年,早已不是雛兒,聞言答道:“假使是光緒帝病重,那死了也就死了,大不了慈禧太后再立一個傀儡。如果是慈禧太后病重,難道臨死前還會留下光緒帝?要知道光緒帝對她可是畏之如虎、恨之刻骨,要是留下光緒帝,將來一準兒會翻案,讓慈禧死後不得安寧。當然,即便慈禧留得,李蓮英、袁世凱等輩也留他不得!”
在孫元起心裡,也不願光緒帝出來執政:從戊戌變法失敗之後,光緒一直被囚禁在中南海瀛臺,度過了十年沒有人身自由的囚徒生活。人經過此番苦難的磨礪,要麼變成勾踐一般的堅忍英雄,要麼成爲身體垮掉、心理扭曲的瘋子。如果光緒帝是勾踐,在戊戌變法的時候也不可能大敗虧輸。所以,他更有可能變成瘋子!這樣一個心理扭曲的瘋子執掌大權,誰曉得他會做出什麼瘋狂的舉動?
“唉,國家自此多事矣!”楊度長嘆一聲。
孫元起知道歷史大勢,卻有些不以爲意:“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嘛!”
楊度眼睛一亮。
老天爺似乎故意和陳夔龍過意不去,到了六、七月份,湖北又大水成災,居民蕩析流離,湖廣糧倉變成了水鄉澤國。籌糧募餉之餘,還要防洪救災,只忙得心力交瘁,哪裡還有心思找孫元起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