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三、富貴還鄉奈老何
“我想建一座鋼鐵廠。”孫元起言簡意賅地答道,“我答應別人的。”
“那你的鋼鐵廠準備做哪一方面?採礦?選礦?鍊鐵?鍊鋼?鑄造?還是其他?”亞瑟爾連珠炮似的追問。
“全部!從最初的地質勘探,到最後冶煉鑄造。”
不經意間,亞瑟爾顰起了眉頭:“那可是個浩大的工程!你打算一個人做,還是聯合其他人?”
“我打算一個人,當然,還包括經世大學的老師和學生。”孫元起說道,“不用太擔心,至少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這個鋼鐵廠只是一個研究機構、實習基地,而不是盈利企業。”
“那我能做什麼?我可是學法律的,對鋼鐵行業一竅不通。”
“我會讓專業的人來做專業的事!”孫元起笑道,“你的工作主要有以下四個方面:
“首先,作爲法人代表,負責工廠前期籌建。當然,你的側重點主要是與法律有關的手續流程。前年,莉莉絲已經在上海成立了一家中華工業機械公司,現在我們在北京準備成立的‘北平鐵廠’,將是中華工業機械公司的子公司。具體如何操作、註冊、審批,都由你來運作。”
孫元起可是讀過根據《官場現形記》第五十三回“洋務能員但求形式,外交老手別具肺腸”改編的《制臺見洋人》一文,知道清末各級政府畏洋如虎——當然現在也是,日本人丟了自行車,公安局就是不睡覺也要給找回來;中國人每年丟了幾十萬輛自行車,警察只會懶洋洋地說句“金額不夠立案標準”、“你先做個登記吧”。
鑑於這個國情,孫元起只能因勢利導,挾洋自重一回,讓亞瑟爾負責繁複的籌建工作,想來可以事半功倍。如果再加上叔祖父孫壽州中堂,以及混個臉熟的張之洞,那就是三個指頭撿田螺——十拿九穩了!
亞瑟爾知道自己這個妹夫有位親戚,是清政府的副首相,籌建工作應該順風順水;加上自己本身就是學法律,這一塊也不陌生,當下便點點頭:“好的!”
“其次,作爲美國公民,負責工廠設備進口。鐵廠的建設必須統籌安排,有些車間可以提前做好準備,乃至先期運行,不必要等其他部分。如果按照探礦、採礦、選礦、燒結、鍊鐵、鍊鋼、鑄造等流程,一個環節一個環節走通,鐵廠十年都建不起來。所以一旦確定鐵礦石類型和品位,整套流程的各種設備必須迅速進口過來,安裝到位,招募工人熟悉操作。爲了避免進口過程中不必要的麻煩,就需要你這位美國公民出面了!”
孫元起不知道清末有沒有類似後世“巴統”的組織,也不知道歐美對清政府有沒有禁運名單。但可以想見,部分先進設備的出口不可避免地會受到限制。本着小心無大錯的原則,需要一個美國公民出面。
亞瑟爾覺得這個更沒有問題。
“第三,作爲管理人員,負責工廠初期運行。你不用緊張,你只是鐵廠的招牌人物,出面應付一些小麻煩而已。具體的生產管理,我會讓莉莉絲聘請合格的經理人。”
在中國,企業可不好做,如果你沒有過硬的關係,工商、稅務、質檢、衛生、安全、環保、消防、電力……所有上臺面的、不上臺面的,就像見了血的螞蝗,時不時地會過來刺撓你一下,吃飯、送禮、塞紅包,都是題中應有之義。即便有了靠山,靠山一挪窩,你又得重新打點。一而再、再而三,工廠就離倒閉不遠了。這也是中國企業平均壽命不長的原因之一。如果企業主是洋人,吸血鬼們就會投鼠忌器。
“至於最後一個,則是你的夙願:作爲法律顧問,負責工廠專利申請。我現在已經想好了一個絕妙的設計,只要鑄造衝壓車間可以運轉,哪怕我們從別的地方進口鋼材,也可以很快投產,並取得良好的收益。當然,前提是這個設計獲得良好的專利保護。”
孫元起所謂的絕妙設計,就是後世軍人的必要裝備:鋼盔。傳說中,現代鋼盔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法國亞德里安將軍聽到炊事員頭頂炒菜鍋而逃過一劫時,靈光一閃而想到的。後來,成爲各國軍人裝備中的標配,在戰爭中發揮重要的作用。僅以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美軍爲例,由於裝備了鋼盔,至少使7萬人免於傷亡。
當然,作爲穿越者的孫元起,對於鋼盔的設計自然考慮得更多,比如鋼盔的大小與形狀、鋼盔的襯裡、鋼盔外面的吸光塗料乃至迷彩塗裝等等,足以拆解爲無數項專利,來保證自己的產品是獨此一家別無分店。只是這個設計巧則巧矣,技術含量卻不高,極容易被剽竊,所以只有等工廠可以投產的時候,纔好去申請專利。
思忖片刻,亞瑟爾試探着問:“揚克,這樣的話,恐怕需要不少錢吧?你的財政狀況——”
“哈哈,這就更不用擔心啦。我已經找到了一個可靠的投資者,在未來的五年間,共有300萬美元的研究經費。應該能夠保證工廠的正常運轉了吧?”
按照1906年的匯率來算,300萬美元摺合成白銀,足足有450萬兩!籌建漢陽鐵廠,前後實際支出也不過五百萬兩白銀,何況孫元起只要求北平鐵廠做一個研究機構、實習基地呢?亞瑟爾震驚之餘,也是大喜:如果真有300萬美元,建座鋼鐵廠倒也不是難事。
接下來的日子,他便拋棄了昔日的玩伴小懷祖,天天躲起來寫寫畫畫,開始着手前期的準備工作。
孫元起拍着胸脯對亞瑟爾說鐵廠有300萬美元的經費,其實這筆錢裡面還主要還是研究汽車發動機、底盤、車身和電氣設備的費用,雖然可以藉着鑄造發動機樣機、研究車身材料等名義挪用一段時間,但歸根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順。所以他找來莉莉絲,就未來幾年麪粉、味精、方便麪、胸衣等產品的盈利情況進行了分析,看看在保證經世大學正常運轉的情況下,什麼時候能夠堵上這個漏洞。
總體來看,資金是會出現較大短缺,幸好現在各國間軍事衝突不斷,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態勢,只要鋼盔能儘快投產,鐵廠盈利指日可待。
在談論問題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在1908年1月的最後一天,孫元起才匆匆趕回北京,這時已經超出了原定三個月假期足足有半個月。
顧不上征塵未洗,孫元起急忙趕往學部衙門銷假。這是除夕前的最後一天,不知事務太忙,還是規矩如此,衙門居然沒有封印,這讓孫元起大鬆一口氣。更巧的是,學部尚書榮慶正陪着大學士管理學部事務大臣張之洞,坐在堂上聊天。
都是熟人,少不得一番寒暄見禮。
“中堂大人、尚書大人,下官此次出洋公請假三個月,孰料中間有事,遷延達半月之久,不知部中如何處置下官?”孫元起決定坦白自首,爭取寬大處理。
“不妨事、不妨事。”張之洞捋着白鬍子說道,“太后聽幾位公使夫人說,你在西洋得了很有來頭的挪碑兒獎,爲國爭光,大是欣慰,還要部裡議敘呢。何況現在又是臘月,權當是你們湖北提學使司衙門提前十五天封篆吧!”
榮慶也說道:“在張中堂和百熙努力下,湖北這些年推廣教育和建設學堂一日千里,迥出其他省份之上,學部也少不得有仰仗之處。至於處置什麼的,百熙就不用提了。”
“湖北教育能有今日,都是中堂大人的功勞,下官不敢掠美。”孫元起連忙謙讓道。
又說了幾句閒話,孫元起才起身告辭。張之洞和榮慶見他確實車馬勞頓、精力不濟,也沒有過多挽留。
出了門,孫元起又趕往廉子衚衕。一別大半年,也不知道老大人最近身體如何。在旅途中,還頗爲惦記。剛進衚衕口,就看見孫多男、孫多益、孫多士、孫多煃等少年咋咋呼呼地往外走,勾肩搭背、擠眉弄眼乃是少不了的。逮眼看見孫元起,都嚇了一大跳,趕緊規規矩矩站好,鞠躬請安:“先生好!”
按照道理,這幾個都還是自己的弟弟。不過從小開始,就在手底下讀書,一晃眼過去七八年。在他們眼中,自己更多時候扮演的是老師的角色。老大人也時常命令自己嚴加管教,這些平日在學校也是無法無天的主兒,獨獨見了孫元起,就好比老鼠見貓,腿肚子都打轉。
“你們這是幹什麼去?”孫元起老師做久了,一說話就是這味兒。
幾個人支支吾吾半天,孫多煃才仗着膽子說道:“回先生話,我們想出去買點年貨……”
孫多煃出生於光緒十九年(1893),是老大人第四個孫子,倒有些老成之氣。
孫元起點點頭,纔想到明天是除夕,而且這也不是在學校,似乎不需要擺出師長的面孔,便笑着朝他們揮揮手:“你們去玩吧!”
幾個少年如蒙大赦。
到了孫府門外,早有幾個僕人迎上來:“侄少爺,您可來了,這些天老太爺一直唸叨您呢!”
在孫府上,老大人輩分最高,被僕人們尊稱爲“老太爺”;孫傳楘這些“傳”字輩的子侄,統稱爲“老爺”;至於自己和那些“多”字輩的第三代,即便三、四十歲,有了兒子,依然只能被稱作“少爺”。
“叔祖父他老人家最近身體如何?”孫元起一邊往院子裡走,一邊問前面領路的那個僕人。
“老太爺身體還算康健。前些日子偶感風寒,便一直請假在家將養,近來已經平復,只是冬天天冷,不太敢出來走動。”僕人恭敬地答道。
掀開厚重的棉布門簾,踏進書房,一股熱浪夾雜着木炭味便撲面而來,也不知這小小的屋子裡到底放了幾個火盆。老大人坐在太師椅中,身上蓋着厚厚的毛毯,想來正在打盹。老年人都這樣,白天睡不醒,晚上睡不着。聽聞門響,這才微微睜開眼,看了過來。
“叔祖父!”孫元起連忙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給他磕了幾個頭。
“百熙,是你麼?”老大人一喜,就想站起身來。只是年老體衰,加上坐得久了,哪裡坐得起來?
孫元起鼻子一酸,連忙搶上前去,扶住老大人:“叔祖父,是我!”
“呵呵,老了就不中用了,站都站不起來咯。”老大人有些無奈地搖搖頭,“大去之期不遠矣!”
這句話差點沒把孫元起的眼淚給攆出來。想想十年前在馬神廟初次見面的時候,老大人是何等矍鑠!現在卻衰憊如此,着實讓孫元起興嘆。
孫元起連忙強笑着勸慰道:“叔祖父身體還硬朗得很呢!等天氣暖和了,調養一番,還能去馬神廟看看。沒準兒還能再撿一個侄孫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