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樂的想法是絕對不能進行賠償,如果當小偷出了意外還有補償,那成什麼了?工傷保險?
“我也沒見過原告方,只是看過第一次開庭的資料。”王直說道。“既然李法官說了,那我們就去看看情況吧。”
“你們是什麼人?”原告律師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中年人,他皺了皺眉頭,把肖樂和王直的名片翻來覆去的看着。“思源基金會?”
“我們是一家慈善機構,致力於提高社會的公德水平。”肖樂這樣自我介紹道。
“那你們會資助我的當事人嗎?”對方這樣說道。
肖樂的眉頭皺了起來。
“能給我們說說具體情況嗎?”王直說道。
“這家人確實是太可憐了。”對方嘆了一口氣之後說道。
死者王貴,今年只有二十三歲,有一個兒子,剛滿一歲,也就是說事情發生的時候,小孩子才六個月大。
“他老婆抱着小孩子來我們這裡尋求法律援救的時候,身上只有一百塊。”原告律師說道。
兩人都是從蓉城周邊的鄉下進城來打工的,但王貴是獨生子,從小就沒怎麼吃過苦,也不會什麼技術,又受不得氣,於是也找不到什麼好工作。
妻子殷雪梅在一家餐廳做服務員,而王貴則在一家工廠當小工,但因爲沒什麼文化,也不受廠裡重視,只是做一些純勞動力的工作。
不久後殷雪梅懷了孕,大着肚子,餐廳的工作也做不下去了,全家就靠王貴一個人,經濟壓力很大,尤其是在孩子出生後,各種費用多了起來,殷雪梅一時也沒有辦法去找工作,於是在老鄉劉洪敏的教唆和帶領下,王貴便開始行竊了。
據劉洪敏交代,王貴跟着他們幹了剛一個月,因爲手比較笨沒辦法當扒手,在團伙裡充當的是望風和掩護的作用。如果劉洪敏被人發現,根據對方的身份不同,他要麼上來幫忙擋住追趕的人,要麼故意製造混亂掩護劉洪敏逃跑,要麼就乾脆一起反過來威脅受害人。
王貴的膽子太小,如果不是劉洪敏的老鄉,團伙裡的人也看不上他,當天他們倆其實都帶着刀,但劉洪敏被人死死的抓住沒機會亮刀,而王貴則在被打了幾下之後,慌里慌張地把命給送了。
“走到這一步可以說是他咎由自取,但就這麼把命送了,實在是說不過去。”原告律師有些憤慨地說道。“如果只是被打幾下也就算了,人都逃到窗戶外面去了,他們追過去罵罵咧咧的,讓他有種就跳下去,這實在是太過份了!”
“這是誰說的?”肖樂的臉色變了一下,他沒有想到還有這麼個事情。
“是劉洪敏聽見的,但他是慣偷,警方沒有采納他的證詞。”
肖樂和王直交換了一下眼神。
“我們可以見見王貴的妻子嗎?”肖樂問道。
“可以。”對方這樣說道。
他帶着兩人到了律師事務所附近的一個城中村,沿着陰暗狹窄的樓梯上去,在四樓,只是一個小小的單間。
還在樓底下就能聽到孩子正在哭鬧,他們敲開門,殷雪梅的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
“有兩位記者來看你。”原告律師這樣介紹道。
殷雪梅的文化很低,說什麼慈善基金會,她理解不了。
“我苦啊~~~~~”殷雪梅馬上就哭了起來。
她不會說華語,口音很重,王直幾乎聽不懂她在說什麼,而肖樂因爲老家距離這裡不遠,勉勉強強能聽懂一半。
她多半時間都在說孩子的事情,出生就黃疸,三個月的時候還得了一次肺炎,把夫妻倆不多的一點積蓄都花光了。
“要不是這樣,他也不會去幹那事啊!”她哭着說道
。
在她的口中,王貴就是個平凡到了極點的農民,老實巴交,沒什麼本事但也沒有什麼壞心。
“害死他的那些人,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屋子裡很亂,牀上胡亂地扔着些衣服,旁邊的小桌子上有一碗吃了一半的麪條,氣味很難聞。
小孩一直在哭着,不知道是生病還是餓了。
到處彌散着一種令人心情低落的氣氛,你很難想象,就在自己的身邊有人這樣活着。
這樣的結果讓肖樂和王直有些意外,心裡也很不是滋味,他們告辭離開,殷雪梅的哭聲卻突然停止了。
“你們不給錢嗎?”她問道。
“錢?”
“之前那些記者來採訪,都給了錢的!”
“對不起。”肖樂一般都是刷卡,身上沒有多少現金,於是王直掏了五百塊出來。
“有多少記者來採訪過你了?”肖樂鬼使神差地問道。
“算上你們,有七八波兒了!”殷雪梅一邊數錢一邊說道。
走到樓下,肖樂和王直告辭離開,兩人的心裡都很不是滋味。
如果對方是咄咄逼人盛氣凌人的那種,他們也許會對於自己的目的堅信不疑,但面對這樣的家庭,實在是讓他們沒有辦法再變得理直氣壯。
“窮困也不是犯罪的理由。”肖樂勉強的這樣說道。
“弱者也不是就自然佔據了公理。”王直說道。
但不管怎麼樣,心情都好不起來。
“有七八波記者採訪過她了。”肖樂說道。人們的觀念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同情弱者,這七八波記者在看到這樣的情形後,很有可能會在報道時偏向她們,而法院的判決最終也許會不得不受到影響。
“我們再去找找被告那一方吧。”肖樂微微地嘆了一口氣說道。
“我們不接受採訪。”被告律師直接這樣說道。
“我們不是記者。”王直堵住門說道。“我們是思源基金會的。”
費了一番口舌他們才終於讓對方相信自己並沒有借這個事情炒作出名,或者是過來譴責、責難什麼人的。
“對方太卑鄙了。”被告律師這樣說道。
事情剛剛發生的時候,媒體都是一邊倒偏向被告這一方的,畢竟小偷的死,在大部分時候都是大快人心的事情。但事情卻在對方律師請記者去採訪了殷雪梅之後變了,人們開始隱隱約約地討論起行爲是否過當的問題,而小偷的生命權、健康權也被反覆地拿出來講。
他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即使是見義勇爲,也要遵循法律的約束,並承擔相應的後果和法律責任。”
一股力量在隱隱約約推動着,希望商場和三名當事人承擔一定的責任。
“我也去看過她們,也給她們留了點錢。”被告律師說道。“她們的確很可憐,但不能因爲她們可憐就無視法律扭曲事實啊!難道法律講究的不是公平公正,而是誰更可憐?他是個有完全行爲能力和判斷能力的成年人,當他爬出窗戶的時候,他自己就應該清楚有可能發生什麼樣的危險。我的當事人並沒有做出任何讓他墜跌的舉動,相反,他們在他爬出去之後,一直在勸說他趕快回來。事情發生以後他們也馬上就撥打一二零急救電話,並且墊付了醫藥費,已經盡到了所有的義務。發生這樣的意外誰也不想,但不管怎麼追究,也不可能追究到我當事人的頭上!”
他的話很合肖樂的意,但他們一起回想了李法官的態度,或許他很難完全不受王貴家庭情況的干擾,做出完全符合他們期望的判決。
“我現在只希望媒體不要再炒作這個事情。”被告律師有些無望地說道。
肖樂和
王直告辭離開,回到酒店,兩人都感到問題很麻煩。
有個辦法可以很簡單的解決問題,那就是由王直或者是思源基金會來出錢救助她們,或者是由商場出面來給殷雪梅一份工作,讓她們撤訴。
但給小偷家屬捐款,或者是變相給出補償這樣的事情,已經背離了肖樂做事的初衷,也很可能開一個很壞的先例。
犯罪分子中,很多人的家庭可能都不幸福,那思源基金會要不要幫助他們呢?有錢幫助他們,爲什麼不幫助那些遵紀守法者的家庭呢?
這是不是在鼓勵犯罪分子或者是潛在的犯罪分子?你們不要有顧慮,只要夠慘,只要有媒體炒作,你們的家屬一定會有人照顧。
從完全理性的角度出發,其實殷雪梅的處境越悲慘,就越能用來警示那些潛在的犯罪分子,但人的心不是鐵打的,不可能這樣來考慮問題。
“殷雪梅知道她老公在偷竊,卻沒有阻止他,而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盜竊而來的財物養育自己的孩子。”肖樂這樣說道。“她真的值得同情嗎?”
話雖然肯定沒有錯,但他的心裡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在牀上休息了一會兒,肖樂猛地坐了起來:“我們到本地的電視臺去找找人,看他們是怎麼考慮的。”
藉助鄧瑜珊家的關係,肖樂沒費什麼功夫就見到了蓉城電視臺報道這個新聞的記者,也見到了節目的總監。
“肖先生,真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看到你,歡迎歡迎。”對方很熱情地說道。
“我是爲王貴的事情來的。”一陣寒暄之後,肖樂轉到了正題。
“你們想知道什麼?”
“蓉城電視臺的想法是什麼?我想確認一下。”
對方感到有些奇怪,不過王直自我介紹時說明了他們此行是代表思源基金會而來,他們也就沒有多說什麼。
“王貴罪不該死。”記者這樣說道。
這句話的傾向性已經很明白了,王直忍不住說道:“如果是依法審判,他當然罪不該死,但沒有人想讓他死,這只是一個意外。”
“只是一個意外?”對方馬上也從這句話裡明白了他們的立場。“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麼消逝了,一句輕飄飄的‘只是一個意外’就能彌補事情對他的家庭造成的傷害嗎?你們有沒有去他的家裡看過?他的孩子還那麼小,他的妻子一個人怎麼撫養這個孩子長大?你們這麼說是不會覺得自己冷血嗎?”
肖樂和王直愕然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怎麼會突然生出這麼大的怨氣來。
“我們去看過她,也瞭解過事情的過程,是他自己爬出窗子,沒有任何人推他,爲什麼在你嘴裡,就像是被人謀殺了一樣?”
“這本來就是謀殺,你們難道不知道,他站在外面的時候,有人大聲地讓他有種就跳下去!”
“證據呢?”肖樂問道。“我知道這是王貴的同夥說的,警方並沒有採納。就算他說的是真的,的確有人這麼叫,叫的人是誰?是追他的人還是看熱鬧的人?證據在什麼地方?難道王貴身爲一個成年人,別人叫他跳他就真的跳了嗎?”
“冷血!無恥!”女記者猛地站了起來,憤怒地轉身走出了會客室。
肖樂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他終於知道爲什麼被告律師會有那種反應了。
“胡總監,這是她個人的態度,還是你們臺的態度?”
“這個……你知道,做新聞應該是站在中立和公正的角度來看待問題,我們也在等法院的結果。”
“那貴臺的立場更傾向於哪一方呢?”王直問道。
“我們當然是站在羣衆一邊,羣衆的傾向是哪一方,我們就傾向哪一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