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先生這個人,若說名氣,倒也不算很大,甚至在消息通達的燕京城,也未必有多少人聽過他的名字。
馮先生的全名叫馮三才,很鄉土氣息的一個名字,事實上,當年的馮先生,就是從一個地主家的長工,一路走到現在這個位置的,他這個人的人生,本身就是一個傳奇。
不過,馮先生爲人十分的孤僻,溝通起來也是極爲的困難,這也是爲什麼溫少宇明明知道此人對自己有大用,卻一直很少用的緣故,因爲和馮先生談話,真是非常考驗耐心的一件事情。
不過此時,馮先生說的這句話,還是讓溫少宇非常的吃驚的,他有些無法理解,臉色,自然而然的,就是變得不太好看起來。
小茶娘見着他這臉色,身體就是微微一顫,一舉一動,更加的小心翼翼,而馮先生,卻似乎全然不會察言觀色一般,他自顧自的喝着自己的茶,一連喝了七杯茶,這才放下杯子,站起身朝外面走去。
溫少宇這才微微一驚,趕緊道:“先生,慢。”
馮先生腳步不停,似是沒有聽到他的話一般,徑直往外面走,走的很慢很慢,給人一種極爲傲慢和無禮的感覺。
溫少宇何時受過此等輕視,一張臉馬上就垮下來一般,深呼吸好幾口氣,才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沒當衆吼出來。
馮先生離開之後,溫少宇坐在藤椅上好久不曾動彈,他不動,茶娘也就不能走,像是一根木頭一般的杵在一旁。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又是有一個人走了進來,來人進來之後,茶娘立即就要迎過去,那人卻是朝茶娘擺了擺手,讓她出去。
茶娘輕輕點頭,如蒙大赦,飛快的離開。
那人一步一步的走進來,氣度沉穩,不急不緩,每走一步,都有着屬於自己的節奏,而這種節奏,很大一個程度上,能夠擾亂別人的節奏。
聽的腳步聲,溫少宇轉過頭來,看清楚來人,這才站起來,恭敬的道:“爺爺。”
來人中等身材,微胖,面色白皙,臉色些微的蠟黃,看上去不是很健康。頭上沒有頭髮,頭皮也是青白色的一片,看着便是顯出幾分蒼老的味道來。
這個老人,便是燕京溫少宇的爺爺,燕京溫家的家主,溫忠國。
溫忠國點了點頭,緩緩走過來,在溫少宇對面的藤椅上坐下,看了看面前的幾個空茶杯,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問道:“馮先生來過。”
“已經走了。”溫少宇的語氣還是不太好聽。
溫忠國聽的溫少宇這話,眉頭微擰,沉聲道:“你心情不好?”
溫少宇點頭:“相信以爺爺的智慧,應該是知道我是爲什麼心情不好了。”
“我的確是知道,但是你這樣子,很不應該。”溫忠國道。
溫少宇不解:“請爺爺教誨。”
溫忠國聽的這話,不免多看自己的這個孫子兩眼,對於從小帶到大的孫子,他自然是清楚無比的瞭解的,知道自己的這個孫子性格驕傲、自負……這些自然可以算是優點,但是這種性格,本身就是一把雙刃劍,一個不好,就是一敗塗地。
這些年來,他已經逐漸的放權,讓溫仁軍自主的去做一些事情,溫少宇大部分事情處理的都很漂亮,還博得一個燕京溫少的美名,可是這些,看在溫忠國的眼裡,是遠遠不夠的,溫少宇還遠遠沒達到他心目中的完美要求。
這時溫忠國道:“你可清楚,馮先生是什麼身份?”
溫少宇想了想:“亦師亦友。”
溫忠國道:“既然知道亦師亦友,那爲什麼還要生氣?”這句話問出來之後,並不等溫少宇回答,又是接着道:“放在古代,這種身份,其實就是閥門清客的身份,你可是懂的?”
溫少宇聽的這話,臉色微微一變,不自在起來。
溫忠國卻似是有些生氣了,冷哼一聲,接着道:“一個閥門清客,本身性子驕傲一點,桀驁不馴一點,有什麼問題?他們是沒野心的,他們只會成就你的宏圖,難道這一點,你現在都還看不明白。”
溫少宇的臉色已然有些蒼白了,唰了一聲站了起來,低聲道:“我知道錯了。”
在爺爺溫忠國面前,溫少宇向來是十分的恭敬的,這話,也是誠意十足。
溫忠國輕輕籲出一口氣:“這話和我說沒用,而是要和馮先生說,你改天有時間,親自擺宴請馮先生吃頓飯。”
溫少宇點了點頭,應承下來。
溫忠國滿意溫少宇的態度,臉色稍稍緩和一點,他親自泡起茶來,茶水沸騰之後,倒上兩杯,一杯遞給溫少宇,一杯自己端在手裡,細細的品嚐。
溫少宇喝一口茶,眉頭舒展,這才朝着溫忠國道:“爺爺,有件事情,我有些疑惑,希望爺爺能夠給我解惑。”
“嗯?什麼事?”溫忠國也是有幾分好奇,自己的這個孫子的智慧才華他是清楚的,居然也會有他想不通的事情。
溫少宇在此,便是將剛纔喝馮先生的那一句對話說了出來,很簡單的一句對話,不需要任何的前因後果,只是溫忠國聽了,臉色還是一時間變得略微凝重起來。
“他真的是這麼說的?”溫忠國沉聲問道。
溫少宇點了點頭,很是奇怪溫忠國的反應,因爲他發現向來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爺爺,臉色一連變了好幾變。
“難道有什麼問題嗎?”溫少宇追問道。
溫忠國搖了搖頭,緩緩的籲出一口氣,苦笑道:“沒有問題,什麼問題都沒有,那個馮先生,說的很對。”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讓溫少宇更是覺得事情比自己想象中的要複雜。
溫忠國也沒急着說話,而是緩緩的喝了一杯茶之後這才道:“少宇,這其實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你確定你真的將事情的分分面面全部都想進去了嗎?”
聽的溫忠國這個提醒,溫少宇就是儘量的發散自己的思維,將所有關聯此事的一些人和事,全部都考慮進去,但是還是未能發覺什麼。
他平素也是極爲聰明的一個人,可是此時,卻是感覺自己像是一個笨蛋一般,先是馮先生,然後是自己的爺爺,這讓溫少宇太難堪了,即便他已經很努力的控制自己的臉色了,那種強烈的佔有慾,還是使得他的臉色不是太好看。
溫忠國見狀,道:“少宇,你在考慮一件事情的時候,是否有將溫家的背景考慮進去?”
溫少宇微微一怔,道:“我現在所做的這些,所依仗的,不正是溫家的背景嗎?”
溫忠國搖了搖頭:“不,遠遠不夠,一個家族的基業,縱向橫向都會有影響力的,而如果你能夠全面的將這種影響力綜合起來,你就會發現,你目前所依仗的,其實就只是一個很小的甚至微不足道的一個方面。”
溫少宇虔誠的道:“請爺爺多多教誨。”
溫忠國玩了一輩子的政治,在自己的孫子面前自然不會藏私,這時耐心的解釋道:“在燕京,我們溫家,即便算不上是一手遮天,卻也是一個影響力很大的家族,類似這樣的家族,還有潘家,周家,夏家等等其他的家族……但是這些家族本身的存在,是不合理的,是畸形的,往大了說,甚至會影響到國家的政治大局方向,但是你是否知道,爲什麼在這樣的情況下,這些家族還能夠一起存在,並且表面上相安無事嗎?”
這是一個很舊的議題了,溫少宇想也沒想就道:“中庸之道,博弈制衡。”
溫忠國滿意的點了點頭:“沒錯,就是這八個字,這八字看似簡單,其實不管是爲人處世還是管理家族國家,道理全部都包含進去了,我們國家,對外用的是這八個字的方針,對內管理,也是這八個字,而我們這些家族之間,也是這幾個字。”
“博弈制衡,就代表着彼此之間,並不是絕對的相安無事,也不是絕對的平靜,但是事情發展到最後,終於要落到一個衡字上去,衡的意思,就是平衡。”
說到這裡,溫少宇才稍稍開了點竅,道:“爺爺的意思是,燕京這些大的家族,即便明爭暗鬥在如何的激烈,短時間內,都不可能有哪一家退出這個舞臺。”
溫忠國用力點頭,聲音稍微提高了一點:“就是這個意思。”
溫少宇道:“可是這樣子以來,很多事情,豈非是不公平。”
溫忠國道:“這世上之事,哪裡會有絕對的公平,國家要穩定,社會要安定團結,那麼久勢必有一些人要做出相應的犧牲,但是有一點,這種不公平,並不是單方向的,而是雙方向的。”
“意思是對我們也有好處?”
溫忠國嗯了一聲,有些戀憐愛的看自己的這個孫子一眼,溫少宇聰明是聰明,但是畢竟年紀太小,閱事不多,小的方向上能夠很好的把握住,但是還是稍微欠缺一點大局觀,這一點,也是溫忠國希望通過今日的一番談話,讓溫少宇徹底明白和長進的一個地方。
溫仁軍道:“對我們如果沒好處的話,那我們溫家,豈不是就要被別的家族給硬生生的壓在下面,要知道,凡事有利就有弊,只有遊刃在利弊的邊緣,才能夠徹底的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就拿這一次江南省的事情來說,你以爲全中科被雙規,別人查底子的時候,查不到我們頭上來嗎?可是爲什麼,我們可以相安無事呢?這一點,你有沒有想過。”
“有想過,只是想不是太明白。”這話說來說去,又是回到原點上去了。
溫忠國驕傲的道:“之所以能夠相安無事,也就是因爲那八個字。”
溫少宇本就不笨,政治智慧和覺悟相當的高,到這個時候,哪裡還會不明白溫忠國所說的話的意思,而一通百通,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他也是瞬間就弄清楚了。
這一次全中科被雙規調查,拔出蘿蔔帶出泥,溫家不可能能夠置身事外,但是溫家之所以還能相安無事,很大一個程度上,就是溫家的家族底蘊所決定的,而這種底蘊,又是取決於和其他家族之間的博弈制衡。
或許溫家會因此在某些領域變得被動,落了下風,但是最根本的根基,卻是絕對不會被動搖的,甚至,不需要溫家出手,別的一些勢力,也會將這件事情給壓下去,因爲只有壓下去了,纔是最符合利益均沾的前提的。
想着這一點,溫少宇也是終於的明白過來溫忠國問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了,誠然,在這之前,他所考慮問題的時候,一直都是以溫家的背景做考慮,而甚少考慮過溫家的影響力,這些因素,導致他的思維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限制,所看待問題的角度,也是變得狹窄不少,大局觀更是極爲欠缺。
在全部想清楚之後,溫少宇的後背,就是不自覺的冒出一背的冷汗,因爲他知道,若是他今後的路,一直都是按照過往既定的思維方式走下去的話,他肯定是要跌一個極大的跟頭的,之前三番五次在陳珞面前失利,就是此事的一個證明。
而後怕之後,溫少宇又是有些慶幸,因爲他有一個好爺爺,有一個好老師,是的,在這一刻,溫少宇終於承認馮先生是他的老師了。
老一輩掌權者的政治智慧,其底蘊之厚,隱藏之深,是難以想象的。
“我全部都明白了。”溫少宇這時慎重其事的朝溫忠國點頭,顯出敬重和受教的樣子來。
溫忠國知道自己的這個孫子從來不輕易服軟,本也擔心這件事情說不清楚的話,會令他走向一個極端,此時見溫少宇如此,就是老來寬慰的爽朗的笑了起來:“好,好,不愧是我溫忠國的孫子。”
笑着,爺孫倆相視一眼,都是笑了起來,這一老一少的笑容之中,一個老謀深算,另外一個則是鋒銳霸氣;互補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