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芳領了太后的懿旨後告辭離開,才走出長信殿門便沉下臉來,等出了未央宮宮門上了馬車,她越想越覺得剛纔受了窩囊氣,一時氣憤得握緊拳頭恨聲啐罵:“真當長樂宮是她自家後花園了!”
隨車同坐的侍女不明其意,戰戰兢兢的問:“王后這是在說誰?”
“還能是誰?”她怒目圓睜,聲音又尖又利,“就是那個臭不要臉的狐狸精,真以爲自己是將軍夫人就顯得多尊貴了似的,那副頤指氣使的樣子叫人看着都噁心,不過是個賤婢出身罷了,有什麼要炫耀的,真以爲別人不知情麼?”
侍女訝然,好奇想問,卻又不敢問得太直接,只得繞着彎說:“我瞧那霍夫人生得十分美貌啊,雖然年紀略大了些,可和年輕的皇太后坐在一起,倒把太后也給比下去了。真不知霍夫人年輕時是怎生的標緻模樣……”
鬱芳不屑的說:“若是沒有足夠的姿色,她一個奴婢又豈能爬上正室的位置?”
“霍……霍夫人她、她是……”
“這也不是什麼秘密,在長安人盡皆知。你沒聽太后稱呼她‘顯夫人’?她原本只是霍將軍前妻東閭氏的陪嫁婢女,連冠的姓氏都是主公家的姓——霍顯!她那副狐魅樣子你也瞧見了不是?是個男人見了都會心動,被霍光看中也是意料中事,也許東閭氏會帶着她嫁到霍家,本也是想讓自己的婢女當個媵妾作陪的。不過誰都料不到的是,這個媵妾竟有這天大的造化和能耐,居然能迷得霍大將軍違背‘無以妾爲妻’的禮制,將她娶做了繼室夫人。世人都贊霍光最遵守禮節,循規蹈矩,有周公之德……哼,我看也不過如此,爲了權色不照樣棄禮儀廉恥於不顧了?”
劉賀跽直着上身跪在地上,將取來的三副太牢祭牲擺放在室內,身後匍匐了近兩百多他從昌邑召來的臣公侍從。
閣室外間有人影進來,低低的稟告:“陛下,人帶來了。”
劉賀沒吱聲,身後的安樂替他回道:“那就趕緊讓他進來。”
門外有明顯踢踏的腳步聲靠近,但來人跨進門看到滿室的人後便停住了,等到他看清太牢祭祀的神主牌位後,更是嚇得一跤跌坐在門檻上。
劉賀規規矩矩的向神主牌位磕頭行禮,隨後才慢騰騰的站了起來。砉地轉身,無邊粗糙的斬縗麻布在地上拖曳出一道半圓弧,他的目光異常凌厲的射向門口。
“朕的父王是怎麼死的?”
他的聲音並不高,但門口那人卻難以抑制的打了個哆嗦,雙手捂着臉跪倒在地。
“朕的父王——哀王,到底是怎麼死的?”他箭一般衝到門口,將地上那個髭鬚皆無的宦臣一把揪了起來。“別裝傻,朕不是傻瓜,別拿糊弄劉弗陵的那套來糊弄朕。你若真是我昌邑兒郎,便拿出你的氣節來。我要知道真相——我父王究竟是爲什麼死在長安的?!”
許廣漢煞白着臉不住的哆嗦,眼底的痛苦盡顯他內心的掙扎,他任由劉賀抓着他的衣襟,卻一句話也不說。
劉賀眼中的怒氣更盛,那種鋪天蓋地的憎恨猶如洶涌決堤的水流,咆嘯席捲,能吞沒一切阻礙。就在許廣漢以爲自己將被這種憎恨埋葬時,劉賀鬆開了他,失去重力的他癱軟的倒在地上。
“起來!朕不管你現在是什麼樣的卑賤身份,但你曾是昌邑王的郎,所以,給朕挺直了脊樑回話!”
許廣漢年輕時擔任昌邑哀王劉髆的侍從官。後來漢武帝出遊,從長安到甘泉宮,許廣漢是隨駕人員之一,誤取別人的馬鞍放到自己的馬背上,事情發覺,執法者將其定爲盜竊,當處死刑,有詔令死刑犯可以選宮刑,於是許廣漢便做了宦者。
始元七年(公元前80年),上官桀謀反,許廣漢參與搜索部分罪犯。上官桀在宮中的公館內有繩索,長有數尺,可用以捆綁人的有數千根,用箱櫃封存着,許廣漢搜索未得,其他官吏卻搜索到了,許廣漢因搜捕不力犯罪判刑,送到掖庭聽差,後來做了暴室嗇夫。
倒黴的許廣漢,這輩子做的最對的事,就是一向“妻管嚴”的他,沒有聽妻子的話,把女兒嫁給了劉病已,當然這些是後話,這裡不多說。
許廣漢微微一震,劉賀的話令他卑微了十數年的心重新活躍的跳動起來。他吸了口氣,果然如這位年輕的新主所言,挺直了脊背直顏面對。
劉賀滿意的笑了起來,可許廣漢卻沒感受到他的笑意,劉賀的笑容只淺淺的浮在表面,乍看有點玩世不恭。他招招手,一名中黃門立即快步走過來,手裡捧着一隻竹笥。
劉賀掀開笥蓋,笥內壘着十幾冊竹簡,他隨手取了一冊,在掌心裡掂着玩兒:“天祿閣裡據說收錄着整卷的《太史公書》,可朕翻遍了整卷書冊,只在這幾冊內尋到些有關外戚李氏的記錄,全都是無關痛癢的事情。”
外戚世家的篇章並不多,僅僅記錄了倡伎出身的李夫人蒙受帝寵,連帶兄長李延年、李廣利也蒙受眷隆。李夫人生子劉髆後早亡,孝武帝劉徹卻仍是重用李廣利,任命其爲貳師將軍征討大宛國。
孝武帝晚年迷信長生不老,憎惡巫蠱,奸佞當道得寵,以至於衛太子劉據受到巫蠱之禍的波及,被逼造反。劉據死後,對於新一任的太子人選尚未選定,李廣利在出徵匈奴前私下與自己的兒女親家——丞相劉屈髦商議推舉劉髆爲太子。誰曾想李廣利前腳剛出長安,後腳劉屈髦的夫人便被人告發施行巫蠱之術,於是比瘟疫更恐怖有效的巫蠱陰影在吞噬掉外戚衛氏一族後再次吞噬了李氏。劉屈髦全家被誅,李廣利的妻兒也被抓,李廣利在匈奴戰場上聞得此噩耗,想戴罪立功卻已力不從心,慘敗後投降,最終死在了匈奴。
但這些種種事蹟《太史公書》上一無記載,更別說有關昌邑哀王劉髆在李廣利死後的第二年正月到長安朝拜,莫名其妙死在了長安等等諸事的記錄,早已找尋不到一絲一毫的線索。
父親死時,劉賀雖然年幼,但他卻將這樁疑案記在了心裡十多年。
“司馬遷身爲孝武朝太史令,也許可能不會記錄過多的外戚詳情,但總不至於連《孝武本紀》都忘了記載下來吧?”劉賀冷笑,“素聞司馬遷爲人耿直,身受宮刑罹難,卻仍能不屈於淫威胡亂改寫筆下史實。他窮盡一生心血寫下了這卷《太史公書》,上下承載三千年史河,述盡歷代君主帝王功過,可謂國之瑰寶。可朝廷卻將它藏匿於天祿閣內,不敢示人……”他憤恨的攥緊手指,書簡在他掌中發出嘎吱的聲響,猶如垂死的人發出痛苦的呻吟,“劉弗陵以爲將《孝武本紀》從《太史公書》中銷燬剔除,便能掩蓋他踩踏多少無辜之人鮮血坐上帝位的事實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