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早,閔氏便和雁回一同入了京。
騾車停在朝陽街後,閔氏和楊雁回先後下了騾車。楊雁回對閔氏道:“娘,咱們先不要急着去見老太太,先尋了姨媽來問問,如今秦家是個什麼光景。咱們可別一不小心,觸了這府裡哪個主子的黴頭。”
閔氏道:“是這個理。如今這府裡多了個正經太太,想來會生出好些個變故來。”便攜了女兒的手往角門處行來。
那些個守門的小廝,皆知這母女二人如今已是老太太的座上賓,因而並不敢怠慢。不待她母女兩個道萬福,便已有人道:“這就往裡邊通傳去,您二位先跟我到二門上吧。”
閔氏先道了個福,這才道:“先謝過您了。只是我有些事,想先尋我那老姐姐說幾句話,勞您跟我說一聲,她如今在府裡麼?”
那人便道:“崔嫂子纔剛出去辦差了。”
閔氏便道:“那我們先去後頭等一等。”便又攜了女兒上了騾車,往後頭去了。
待騾車停在了秦家後門處,孃兒兩個復又下來。閔氏先是帶着楊雁回在路邊樹蔭下等了一會兒,眼見着滿街空蕩蕩的,許久不見有人來往,便又對女兒道:“也不知你姨媽多早晚回來,咱們還是先上車等吧。”
楊雁回便道:“娘,不如咱們直接去姨媽的住處吧。反正好些人都認得咱們,總不會趕咱們離開。或許有人知道她幾時回來呢。倘或姨媽一時半會不來,咱們也就不等了。”
秦家單後門就開着三處,西邊那一處,是僕婢聚居之地。她們兩個下車的地方,距離那裡並不遠。閔氏拗不過女兒,由她拉着去了,嘆道:“你是想尋幾個小丫頭耍一會吧?”
嘴上這麼說着,到底她也讓女兒牽着去了表姐的住處。
崔婆子的住處掛了鎖,恰崔婆子隔壁有一個小小的院子,裡頭出來了一個青衣小丫頭。那小丫頭看着比楊雁回略小一些兒。
楊雁回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上前笑道:“姐姐,你往哪裡去,可有急事沒有,我問你個話呀。”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
閔氏在一邊暗暗搖頭。女兒真是個自來熟呀,分明已不記得這小丫頭是誰了,竟還能主動跟人搭上話。
那小丫頭笑道:“喲,是楊家的嬸子和雁回姑娘來啦?怎地今兒個跟我說話這般客氣?你是來尋崔嬸子的麼?她如今可忙着咧。本就管着給府裡採買針線,現在又管着給小姐和丫頭們買胭脂水粉咧。”
給丫頭們買胭脂水粉?楊雁回暗暗奇怪。
秦家只是每年給各個院裡的小姐一定的定例,專叫去買胭脂水粉。至於府裡的婢女,無論那些體面丫頭們也好,下等丫頭們也罷,便各自託了人,上外頭買去。
體面丫頭們便如小姐一般,託奶媽子們使喚兒子、兄弟去買。下等丫頭們多求着自己的爹孃兄弟去買。怎地現在變了規矩了?
楊雁回便笑道:“這倒是奇了,秦府的規矩變了?成了專人管去採買胭脂水粉了?”而且,這蘇姨娘好端端的,這麼擡舉姨媽做什麼?
秦家主子少,僕婢多,那可真叫個狼多肉少,僧多粥少。尋常大戶人家的僕婢爲了鑽營上位已然爭破頭了,秦家的情況更是競爭激烈,簡直恨不得兩三個蘿蔔一個坑。姨媽倒好,本就一個人管着採買針線,所幸油水不多,也沒甚人眼紅。不成想,如今又讓她管了採買胭脂水粉。聽這意思,是整個秦府女眷的胭脂水粉採買都歸她了。嘖嘖,姨媽還真是個能人啊,小看她了!楊雁回嘆。
小丫頭聽楊雁回這麼說,便笑道:“蘇姨娘說了,總叫丫頭們自去尋了人買,雖說是大家各取所需了,到底沒規矩,得嚴加約束着些纔好。”
這個理由,乍聽之下還是有道理的。
秦家從秦興業起家到現在累世五代,縱然到了秦明傑那裡只剩了一根獨苗,但僕婢甚多,畢竟代代都多出許多家生子兒。且又兼產業只增不減,代代又買新僕婢。底下的丫頭、小廝少說也有二三百,確實該嚴加約束一些。如若不然,那些丫頭尋了機會便自己去找相好的,只託個託買胭脂水粉的藉口,便可名正言順的有些來往。
然則,往年一直如此,也沒鬧出過什麼醜事。
如今秦家的正經主子沒幾個,各個主子院裡的丫頭都被嚴加約束,並無機會胡來。那些進不了內院的丫頭,也自有爹孃和上頭的管事媳婦、媽媽、婆子們層層約束,蘇慧男用得着忽然間防患於未然麼?
楊雁回有心知道更多,卻不好再問這小丫頭了。看起來,這小丫頭應該是認得她們孃兒倆,也知道她和崔婆子的關係,這才說了這些話。可她若再深問,一來這小丫頭未必知道,二來知道了也未必肯說,弄不好反要惹人生疑。
楊雁回便笑了笑,又道:“姨媽近來忙,還沒跟我們說過這些事呢,你可知道我姨媽去哪裡了,何時回來?”
“崔嬸子去買胭脂頭油了,只怕今兒個要跑遠些呢。只因着今兒個是要專給三姑娘細細挑些好的來。京中尋常鋪子裡賣的那些,只怕不能夠入了三姑娘和姨娘的眼呢。”
她倒是知道的倍兒清楚。既能將這種事知道的這麼清楚,必然不會是姨媽說的。姨媽吃飽了沒事幹,纔會跟個小丫頭咕唧這個。崔姨媽最多是跟閔氏說些沒甚妨礙的話。
楊雁回又笑道:“姐姐,你爹媽近來可是又當了什麼好差了?”
“哪裡有什麼好差,便是有,也輪不到我們呀。不過是我娘調去了棲鳳軒的小廚房裡。”
嘖嘖,蘇慧男還明目張膽的設了小廚房?這可是榮錦堂的待遇呀!是看新人入府,心裡發酸,便
明目張膽的給倩容小姨添堵麼?也不怕惹急了老太太?
小丫頭又道:“楊姑娘今兒個對我好生客氣呀,怎地一直叫我姐姐?”說着,想了一想,又抿嘴笑了,“我知道了。上回崔嬸子去你們家看了你一趟,回來後,我娘問她如何了,她說你忘了好些事。你莫不是忘了我吧?”
“嘿嘿。”楊雁回不好意思的撓頭笑了笑,算是默認了。她無論前世今生,都不知道秦家還有這麼一個小丫頭。
閔氏這才上前道:“小瑤,你這是要去做什麼?”
小瑤道:“去裡頭找我娘去,才我舅舅捎了話來,說我要多個表弟了,我去告訴她一聲。嬸子,
我這就過去了。你們也別等崔嬸子了,只怕要等到下午晌她纔來呢。”
待小瑤走了,閔氏這才訓斥女兒道:“你怎麼又混打聽?”
楊雁回卻道:“姨媽不在,我自然要問問別人。娘,你可聽出來沒有,這蘇姨娘只怕要不好。她敢在棲鳳軒設個小廚房,就不怕惹了老太太不快?一個妾罷了,還反了天了。咱們這回去了榮錦堂,可得比上次更加小心說話。指不定那老太太現在正在氣頭上。”
閔氏道:“你這丫頭,昨兒個一套話,攛掇着我來。今兒個又一套話,說來得不巧。依着你的意思,咱們還是回去,另選日子?”
“哪能呢?”楊雁回道,“今兒個多好的機會呀,咱們這就進去看好戲去。”指不定那秦家內宅裡已勾心鬥角到什麼地步了。
“看什麼?別觸了黴頭。”閔氏蹙眉。女兒怎麼對探聽秦家內宅的陰私事有這麼大的興致?
楊雁回只管拉着孃的手,往騾車方向去了:“娘放心,咱們是秦府的客,又不是這府裡的下人。他們家好歹也自稱是詩禮之家,哪裡就會隨便給客人臉色瞧?再說,秦老太太那麼喜歡你的手藝,除非她不想要你那繡品了,否則定會以禮相待。咱們最壞,也不過就是得不了太多賞。反正咱們也不圖那點小便宜,就當買了進戲園子聽戲的票子了。”說着,已經到了騾車近前,她扶了閔氏上車,又道,“咱們還是從前頭的角門進去。”那纔是客人該走的地方。
待楊雁回也上去了,閔氏便命趕車的夥計往前頭去。待騾車動起來了,閔氏這纔對女兒道:“你說的話可着實不象了些。秦家到底是咱們家的主顧,咱們人前背後提起來,多少也該客氣着些。”
楊雁回卻撇撇嘴道:“這樣的人家,還有什麼尊重體面不成?內裡已經亂成了那個樣子。要女兒說,這個家早晚敗在秦明傑手上。”
閔氏道:“你又混說。我看秦家好得很,秦家老太爺生前已是官至從四品,到了秦侍郎這裡,還不到四十的年紀,已是三品大員。再小一輩的,那英大爺雖還瞧不出什麼來,可人家的二小姐不得了呀,現如今已是侯夫人了。”
楊雁回卻道:“這有什麼?《周易·豐》裡說,日中則昃,月滿則虧。《貞觀政要》裡也說了,創業難,守成更難。娘可見過從古到今,有誰家是一直蒸蒸日上沒有衰敗的麼?就連帝王之家也有被滅國的時候。想那北宋時期,一個靖康之變,從皇帝到后妃公主,全都要去給金人爲奴爲婢。何況區區一個秦家!”
又道:“那秦侍郎好生糊塗,秦家五世的累積,偏偏到了他這裡,鬧得嫡庶不分毫無規矩,縱得家中小妾無法無天。他本已是庶子之身立嫡,可那是因爲老太太實在不能生,沒法子。他可好,竟又沒有留下個嫡出的兒女。這分明就是由盛轉衰之兆。他還不到四十的年紀,就急三火四的將他十分寵愛的庶子記在了原配太太的名下。若要認真追究起來,這是立嫡子違法,要杖八十。再者,若這位續絃的小秦葛氏過得一二年後,生了名正言順的嫡子,又該如何是好?只怕要再起內亂。人都道秦家蒸蒸日上,我卻瞧着他家大廈將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