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桐一番話,輕輕鬆鬆將錢知府的真實面目拆穿了———錢知府這般做派,說白了就是想給霍家一個人情,讓他們將九兒關回家去,想怎麼弄就怎麼弄。
錢知府好歹也是順天府尹,自然不能在這時候失了面子,便道:“蕭夫人這是平白誣衊本官!這梅九兒被拶子拶傷,又敲了二十來下,本府也是念她報恩心切,才准許她離開府衙去治傷。尋常人膽敢告當朝命官,事情沒有查清楚,自然是要收押的。既蕭夫人不體諒本官一片仁心,那本官……”
楊鴻忙道:“大人!既是大人一片好心,我們還是先帶梅姑娘去治傷”不待錢知府說話,又去看妹妹,“雁回,你先帶梅姑娘走。”他如今有舉人的功名,見官可以不跪,雖是貿然出現在公堂上,錢知府也不好將他怎樣。是以,他也不懼今日會得罪順天府尹。
楊雁回連忙上前,和秋吟一左一右扶了九兒起來。九兒虛弱道:“怎麼好讓俞夫人來扶我呢。”
楊雁回道:“九兒姐姐還是莫要說話了,我先帶你離開這裡。”
雲香和翠微在前頭開路,護着她們三人出來。
霍家的下人見狀,便團團圍了上去。一個管事模樣的人道:“俞夫人,這梅九兒是我們霍家偷跑出來的丫頭。她身上縱然有傷,也不勞俞夫人幫着照料。”
說起來,霍家的丫頭該怎麼管教,連蕭桐也管不着。看樣子,蕭桐也確實沒打算管,只是站在一邊瞧着。
楊雁回冷笑一聲:“都這時候了,你不會還做夢讓我給霍家面子吧?這梅九兒,我今天就是要帶走,你最好滾開!”
那霍家的管事聽楊雁回出言不遜,卻也還不敢當衆將一個朝廷封的誥命如何,便只能指着九兒道:“梅九兒,霍家這些年待你不薄。若非進了霍府,你全家只怕都要餓死了。身爲奴才,連個忠字都不懂得是什麼意思麼?你今日必須跟我回去!”
一番話說的正氣凜然。
九兒卻煞白着一張臉,啐了一口,道:“我是絕不會再踏進霍家的大門,讓霍家人糟蹋的!你少跟我說這些沒用的廢話!跟我講忠心,霍家的人配麼?”
那管事平日裡只有被人巴結的份,何曾被一個丫頭這麼頂撞過,當下冷笑道:“這是有人給你撐腰了,你便不將主子一家放在眼裡了?主子命你回府,你敢不從?”
“我爲什麼要從?我今日出府之前,霍志賢還心心念念想要糟蹋我,我好容易逃過他的魔掌出來了,怎麼可能自己再送上門去?都到了這樣的時候了,我憑什麼還要聽霍家人的命令?他們叫我回去就回去?”
“你別忘了,你早賣給霍家了,可沒有賣給楊恭人!”
“那又如何”九兒臉色雖白,卻漸漸恢復了些許力氣,“我們全家人勤勤懇懇過日子,可終究逃不過受窮受苦,沒辦法,才七兩銀子就將我賣了。我們已經節衣縮食,省吃儉用,過得苦巴巴的,卻還要落得骨肉分離的下場,這是我們的錯麼?我們掙下的銀子,有多少被朝廷拿去養霍志賢張志賢王志賢李志賢趙志賢了?那些靠我們交着糧食、銀錢,自己家裡豢養了成羣的僕婢,單單丫頭就有幾百個的人家,花了七兩銀子買了我,還要求我不問是非黑白,只管對主子忠心?這是什麼道理?何況我自問這些年在霍家也是盡心盡力服侍主子的,我爲霍家做的事,別說七兩銀子了,七十兩銀子也值了。我不欠霍傢什麼,是霍家欠了楊秀才一條命。我梅九兒今日當衆立誓,我有生之年,必拼盡全力,讓霍志賢給楊秀才償命!”
一席話說的在場人各個瞠目結舌。這長長的一篇話怎麼聽怎麼荒唐,可是偏偏叫人無法反駁。好像……人家說的也對!
那些好吃懶做的人受窮也就罷了,可那些勤懇節約老實巴交的平頭百姓,還要落到賣兒賣女的下場,那怪誰?怪當官的無德無能唄!尤其霍家這樣的人家,真是太可恨了。乖乖,光丫頭就有幾百個呀!這可都是靠着老百姓的民脂民膏才能養起來的呀!
楊雁迴心中驚歎,這個外表溫柔知禮的九兒姑娘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可見也沒少長了反骨呀。
錢知府人尚在公堂之上,卻也忍不住指向外邊:“梅九兒,你分明是妖言惑衆。你莫忘了,方家也是有爵之家,蕭夫人方纔還在口口聲聲幫你說話。”可這個不識好歹的梅九兒,竟然當着蕭桐的面,便痛斥有爵之家的驕奢淫逸。而且,那些奢靡的生活,靠的都是民脂民膏。
蕭桐不緊不慢道:“這事就不勞煩錢知府費心了。我覺得梅姑娘方纔那番話,說得甚是有道理。”
錢知府被蕭桐兩句話噎得啞口無言。
霍家的管事愣了半晌,方道:“梅九兒!主子既已有令,今日便由不得你胡言亂語。來呀,將這個賤婢給我拿下!”
後頭一干如狼似虎的霍家護院家丁齊聲道:“是!”
眼看着對方擺出強搶的架勢,楊雁回立刻道:“雲香、翠微,誰敢從我手裡搶人,就給我打趴下!”
說完,丟開這邊不理,和秋吟一道扶着九兒上了馬車。
雲香、翠微得令,果然各個長劍出鞘,環視霍家一干人等。
蕭桐見狀,便對自己身後的人道:“雲香和翠微是我的人,我不過是派她們服侍楊恭人幾日罷了,說到底,她們還是咱們方家的人。若有人敢對我方家的下人不利,你們也不必客氣。”
衆人齊聲道:“是!”
錢知府已快氣暈過去了,喝道:“誰敢在順天府衙門前鬧事?左右衙役聽令,若有人敢在這裡動手,立刻拿下。”面子功夫至少要做足,大尹的威嚴不能丟呀!
霍家的人自然不敢隨意冒犯蕭桐,況且又有順天府尹撂下這樣的話來,一時間竟也不敢輕舉妄動了。
雲香和翠微相視一眼,雙雙退到馬車前,跳上車去。霍家的人卻好似被捆住了手腳,動不得了,只能眼巴巴站在原地,看着她們走了。
外頭的人只聽楊雁回的聲音隔着厚重的簾子傳出來:“回俞宅。”
俞府的馬車便踏上了回程。
今日俞家出來了兩輛馬車,楊雁回這輛走了,楊鴻來時乘坐的那輛車還未走呢。
眼見楊雁回已經帶着九兒安全離去,楊鴻這纔對錢知府道:“錢大人,學生楊鴻,有冤情要訴,還望大人爲學生做主。”反正九兒已經告發霍志賢了,他也不好裝作不知道了。他來時,已在馬車上寫好了訴狀。雖說因爲馬車太快,又有些顛簸,以至於影響了他的字跡,可好歹他也寫成了訴狀。接下來,這起官司就是他和霍志賢打。九兒那樣的身份,與人對簿公堂,着實吃虧。何況,這本就是楊家的事!
雖然是這麼想的,楊鴻說完這些話,仍舊往蕭桐那裡看了一眼。希望這樣做,不會打亂蕭桐的計劃。
蕭桐微微點頭,示意楊鴻沒關係。
錢知府心知楊鴻想告誰,仍舊問道:“你有何冤情?可有訴狀沒有?”
楊鴻雙手奉上訴狀,道:“訴狀在此。學生狀告威遠侯霍志賢,指使江湖流寇殺害舍弟,也就是丘城縣白龍鎮青梅村秀才楊鶴。”
錢知府在心裡哀嚎一聲————果然楊鴻也是來告霍志賢的。要知道,楊鴻身爲舉人,打不得罵不得,還不用下跪,可不比九兒那麼好對付。
……
馬車一路疾馳。秋吟擔憂道:“奶奶,咱們只丟大少爺一個人在那裡,成麼?”
楊雁回道:“沒見蕭夫人也在聽審麼?我還在人羣裡看到焦大哥了,他會防備着有人暗中對大哥不利的。何況大哥是舉人,錢知府也不能將他怎樣。咱們現在,應該儘快找個醫館,給九兒治傷。”她方纔說是回俞宅,其實也不過是騙騙人的。免得霍家的下人,真的膽大包天窮追不捨,半路截住她們。
九兒雙手一陣陣鑽心的疼,容色蒼白不說,額頭上還一陣陣的冒虛汗。她道:“今日多虧俞夫人和蕭夫人能及時趕到。我……我不要緊。”
楊雁回道:“九姐姐快別說了,這件事分明是我們楊家欠了你。是我沒用,來的太晚了,害你受苦了。”
……
閔氏此時正連連嘆息,又對楊崎道:“咱們鶴兒是個沒福的,有九兒這樣好的姑娘,巴心巴肝的待他,他卻到……到了也不知道。”說到後來,又開始落淚。
楊崎心裡也是不好受,卻也只能強撐着勸閔氏:“莫再傷心了,再哭下去,你這身子何時能好起來?”
閔氏拿手帕拭淚,那眼淚卻怎麼也幹不了,仍舊不住的往下落。
綠萍在一旁聽得又迷糊又震驚,愣了半晌後,她方道:“姨媽,你是說,九兒她……她心裡頭中意二弟?”
閔氏道:“可不是麼,我早看出來她的心思了。只是鶴兒那孩子,於這些事上一竅不通。他沒心沒肺慣了的,所以一直不知道罷了。我只想着鶴兒是有功名在身的,那九兒的身家性命卻捏在霍家手裡呢,他們兩個不般配。鶴兒既不知道此事,我也就樂得裝不知道。反正九兒還算守規矩,從沒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時間久了,九兒自然會被主子配人的,慢慢的,她也就忘了鶴兒了。今日我總算明白了,我以前是瞧低了九兒了。”
幾個人正說着時,楊雁回已帶了九兒回來了。
閔氏和楊崎都從炕上下來,兩口子被綠萍和林妙致攙着,出去瞧九兒。
九兒的一雙手已被包紮過了,整個人看上去憔悴又疲累。閔氏上前道:“這是被動刑了麼?那些個狗官,怎麼就這麼狠心?!”
九兒道:“已經沒有大礙了。”
楊雁回道:“娘,我先帶九兒去休息。”
閔氏忙對九兒道:“好,先歇着,好好養傷。”
楊雁回先將九兒安置在了自己房裡,又另外命人收拾出一處院子,準備給梅家人住。她帶九兒回到內宅前,便已命人去青梅村將九兒的父母一併接來。若任由九兒的家人在外邊,誰知道霍志賢會不會喪心病狂到暗中指使流寇,加害九兒家人。幸好九兒的弟弟這兩日告假在家歇息,應該能順利將他們一家三口全都接過來。
……
待九兒一家團聚後,九兒父母方知女兒做了這樣的事。
九兒娘看着女兒這副悽慘可憐的模樣,又是心疼又是生氣,不由垂淚道:“你怎麼這麼傻,這麼死心眼呢?這本來好好的日子,你怎麼偏偏就……”
九兒忙道:“娘,俞夫人還在呢。”
九兒娘這才住了口。
不待一旁的楊雁回開口,秋吟忽然進來道:“奶奶,威遠侯府來人了,正等在大門外頭呢。”奶奶不發話,前頭院裡的人,連只蒼蠅都不放進來,何況威遠侯府的人呢。
楊雁回道:“打走了就是。這還用我說?”放威遠侯府的人進來做什麼?搶九兒?
秋吟道:“可是……來的是趙夫人啊。也打走麼?”
趙夫人待九兒可不薄。聽聞來的是她,楊雁回也只得先去看九兒。讓不讓趙夫人進來,總要看看九兒的意思。
九兒低聲道:“我做了這樣的事,雖不後悔,卻覺得愧對我們夫人。我是她一手提拔起來的丫頭,我背叛了霍家,霍家人說不定便要遷怒於她。她青春守寡,又有那樣的小叔子和妯娌,婆婆又強勢,日子本就極不好過,可還是盡力護我們周全。她那麼多丫頭,最看重的便是我了。可我卻做了這樣的事,到底辜負了她的一番信任……”說到後來,終是說不下去了。她覺得自己不欠霍家,可卻覺得自己欠了趙夫人。
楊雁回道:“九兒姐姐,我琢磨着,趙夫人十有八、九可能是霍家特特安排來瞧你的。說不定,他們是要趙夫人勸你反口呢。你如今不見趙夫人還好,若真是見了她,豈不是讓她和你自己都爲難麼?”
九兒卻道:“不管夫人是來做什麼的,我都該見她一見,否則我良心難安。便是她生了我的氣,要打要罵,我也都認了。俞夫人……”
“你還是叫我雁回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楊雁回道,“我這就去接了趙夫人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