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珠今日打扮得極爲鮮亮,月白紗衫兒,紅緗裙,蟬鬢烏黑,步搖低垂,嬌嫩雙頰紅撲撲的,顯是才泡過了熱水澡。嫋嫋婷婷,分花拂柳,撿着僻靜之處走來。她第一次逛這花園,又是少女嫩婦,又生得貌美如花,不免被人多瞧幾眼,心中不大自在,這才專往人少的地方走。
一箇中年女工匆匆走至石桌邊,對楊雁回道:“姑娘可瞧見那個新來的女客了?”一邊說,一邊往黃秀珠那裡努嘴。
楊雁回問道:“怎地了?”
那女工道:“也不知那是誰家的奶奶,出手倒是大方,只是我們不認得,想問問她,又不知道人家的身份,怕冒犯了。莊姐打發了我來,叫問問姑娘能不能想辦法弄弄清楚,這是誰家的奶奶。”揹着家裡人偷偷來花浴堂的女客也是有的,這類女客,最不喜歡花浴堂的人亂打聽了。
楊雁回問道:“我娘不在前頭?她見過這位奶奶的。”
女工道:“太太被穆太太派了頂轎子來,接過去了。若是太太認得這位奶奶,那感情好,既是認識的,那就好辦。”
楊雁回道:“這位奶奶日後必不會是咱們的常客,打聽了也沒意思,不必在她身上費心思。”心裡卻隱隱覺得不妙,不知道穆夫人請了娘過去要做什麼。
女工道:“姑娘這話說得,咱們這花浴堂留住多少女客了,還能留不住她?”
楊雁回道:“這是秦侍郎家的兒婦。秦家的家風我還是知道些的,她能出來一次,已是擔着大風險了。況且禮部尚書已是七十高齡,很快就要回去頤養天年了,秦侍郎資歷深,又是長袖善舞左右逢源,只怕禮部尚書日後還是要落入他這個禮部左侍郎手裡。到了那時,家中女眷更要謹慎小心。怎麼會隨便來花浴堂?”秦明傑自己寵妾滅妻不守規矩,可還指着滿門的女眷嚴守閨門呢。
說話間,黃秀珠已到了這邊來,看到有人在,還不待瞧清楚幾個女人的模樣,便轉身要走。
楊雁回起身叫住她,道:“秦大奶奶,有日子不見了,近來可好?”她純是一時好奇,很想知道黃秀珠來這裡,秦家人到底知不知道。還有就是……秦英到底有沒有把她和俞謹白的事說出去。
如果連秦英的老婆都不知道,那……那秦英估計也沒什麼可能告訴穆振朝了。她就指望不上這小子了。
黃秀珠聞聽身後女子的聲音如珠如玉,回頭瞧去,就見一個一色淺綠紗衫的少女,月描煙畫一般,正對着她淺淺微笑,端的是傾國容色。
這少女的模樣好生眼熟,黃秀珠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裡見過,想了一想,才試探着道:“楊姑娘?”
楊雁迴向她走過去,道了個萬福:“秦大奶奶好雅興,是一個人來逛園子麼?”
黃秀珠笑道:“就只帶了一個丫頭來,再沒別人了。這花園蓋得不錯,頗有野趣兒。”
只帶了一個丫頭來?那就是偷跑出來的了!楊雁回笑道:“我們蓋園子時,手上銀錢不多,也不曉得山水園林應該怎麼蓋,乾脆除了幾處有限的小橋流水,假山涼亭,其餘都種了花花草草垂楊綠柳。還開墾了幾塊菜地。”
黃秀珠原本誰也不認得,這會兒看到個勉強還算能認出來的人,又是穆振朝的未婚妻,想來以後也是常走動的,加之秦英又是有過交代的,便道:“楊姑娘不如帶我走走?”
楊雁回也不客氣,立刻當了引路人,撇下其餘人等,領着黃秀珠又往園子裡逛去了。
黃秀珠一路欣賞着園中美景,又道:“我吃了你們這裡的艾窩窩,覺得很是不錯。聽說這裡還有冰奶酪?我那會才泡了熱水澡,沒想着吃,這會走累了,倒是想嚐嚐。”
楊雁回立刻喊了個正從附近經過的女工,道:“去端兩碗冰奶酪來。”當下便和黃秀珠坐在一架藤椅上,一邊休息,一邊等着吃冰奶酪。
黃秀珠笑道:“我以前便想着吃冰奶酪,可惜從外頭買回來就化了,家裡又不做。夏天從外頭買來的冰塊,都是放在屋裡降溫的,不知入不入得口。”羅氏和蘇慧男都不喜歡吃涼食。她的嫁妝雖不少,只是嫁入秦家後,一直過得不順心,也想不到要讓人做了這個來吃。偶爾想到要吃什麼,也是家裡有什麼便讓人做什麼罷了。
楊雁回故做驚奇,道:“是嗎?我瞧着賣這個東西的滿大街都是,以爲人人都很容易吃着呢,我還會做呢。秦大奶奶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反而吃不到麼?”
楊雁回只要假設一下——又要過夏天沒得冰奶酪吃的日子了!便覺渾身難受。幸好她再也不用過以前那種日子了。
黃秀珠又道:“不止冰奶酪。我瞧着這裡有個灌腸,既沒見過,也沒吃過的。”
這麼普通的街邊小吃都沒吃過。楊雁回忽然對黃秀珠生出幾分憐憫來。可是又一想,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便長長嘆了口氣,道:“只怕我日後也沒得冰奶酪和灌腸吃了,唉。”長長一口氣嘆完了,忽又笑道,“那個灌腸可好吃了,我讓她們再端幾份灌腸來。”
黃秀珠先是驚訝,再一想,便抿嘴笑了,道:“穆夫人倒是吃得了涼食。便是吃不了,穆家人口簡單,沒那麼多事,你自己又會做,想吃冰奶酪還不容易麼?那灌腸,直接打發人去買便是。”不像她,讓人從外頭買個什麼,要驚動好些人。若讓人知道她偏挑着灌腸買,豈不讓那些刁奴看笑話。說她又貪嘴,又不講究。
一時那女工端了兩份冰奶酪來,分別給了黃秀珠和憐兒。楊雁回道:“再來三個灌腸,算咱們花浴堂請秦大奶奶的,不要記賬。”
女工應了一聲便去了。
黃秀珠第一次吃冰奶酪,面上竟顯出幾分孩童般的天真,往口中送一勺,便忍不住笑一笑,說道:“覺得整個人都涼爽到心底了。”
楊雁回頓時覺得黃秀珠的生活實在是不如她。
那份冰奶酪不大,黃秀珠和憐兒很快吃完了。待到灌腸送來後,黃秀珠吃了兩片,便擱下牙籤不吃了,說是才吃了涼的,這熱的嘗一嘗味道就好。
楊雁回笑道:“咱們這才逛了一小半,秦大奶奶既是不想吃了,不如再多逛一會子花園?”
黃秀珠道:“不了,已是耽擱很久了,我這便要去了。今日多謝楊姑娘招待,以前你常去秦家走動,咱們卻連話也沒說上一句,以後你再來秦家,記得去尋我說說話。”
楊雁回答應了一聲,又道:“大奶奶以後也常來我們花浴堂。”
黃秀珠笑笑,並沒做聲,起身和憐兒走了。
一場相處下來,雙方氣氛和諧融洽。楊雁回皺眉,看來她另有心上人的事,秦英連老婆都沒說過,否則黃秀珠對她絕對是另一番態度。
秦英不好意思說他八月十五那天干得禽獸不如的事,難道還不好意思胡編亂造說正月十五見過她和俞謹白走在一起?這個混賬東西該君子的時候不君子,不該君子的時候怎麼背後連人一句壞話都不肯說?
你倒是去告訴別人呀!!早告訴別人了,穆振朝怎麼也不會來找她定親!!
難道非逼着她自己去跟穆振朝說她另有心上人,讓他退親?她早點這麼幹還好,現在這麼幹,穆振朝信嗎?就算穆振朝信了,因爲她另有心上人而退親了,家裡人逼問她心上人是誰,又該如何是好?
秦英,我祝你老婆這輩子都看不上你!!!
……
黃秀珠回到馬車上時,秦英正因百無聊賴,在翻一卷兵書。看到她上來,納罕道:“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泡個澡怎麼也要半個時辰吧?還要逛逛花園。他瞧着這花園差不多有幾十畝地,一圈逛下來且要費工夫呢。
憐兒搶着道:“我們奶奶說,不好叫大爺久等。”
黃秀珠嗔道:“多嘴。”
秦英聞言,倒是挺高興,問道:“裡頭當真好玩麼?”
黃秀珠神色淡淡的:“倒是有些意思。還看到楊姑娘了,與她說了幾句話。那楊姑娘倒是是個妙人。”
“穆振朝也說她與衆不同,我倒是沒瞧出來。”
黃秀珠遲疑了一下,這才道:“我瞧着楊姑娘不是很樂意嫁入穆家。人人都道這親事是她高攀,只怕她還不樂意守着官眷的規矩呢。”
秦英卻道:“世上真有如此清高之人麼?只怕她還是另有見不得人的想法。”他近來暗中查過楊雁回和俞謹白還有沒有瓜葛。查來查去自然是一無所獲。俞謹白好像真的在京郊地面上消失了,也沒有什麼回來的跡象。既然連俞謹白這個人都沒有,楊雁回自然也不會和俞謹白有瓜葛。但聽到楊雁回不樂意嫁入穆家,他仍是覺得她不過是戀着舊情人罷了。
楊家人如果不想攀龍附鳳往上爬,當初爲什麼巴結老太太和太太?直到綠萍母女與他的姨娘和妹妹勢成水火了,楊家人才不去巴着秦家了。
想到這裡,秦英又對黃秀珠道:“我看楊雁回不過是拿着這些話哄人罷了。畢竟是人往高處走!”
黃秀珠聽他說了這些話,面上便有些不悅,坐在一旁一言不發。小妾的兒子就是小妾的兒子,蘇慧男爲了往上爬,便不擇手段,養出來的兒子也覺得全天下的人都這樣。那人往高處走,不就是蘇慧男愛說的話麼?
往高處走,也要看看是怎麼走的。爲了往上爬,兩個女兒全推到火坑裡,就爲了給兒子鋪路。
她最討厭這樣的長輩!她不就是因爲這樣,才被家族犧牲,大老遠嫁到秦家來的麼?
秦英似乎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眼睜睜看着他的父親和姨娘毀了他的妹妹,眼睛都不眨一下。
說起來,爲了秦芳的親事,或者說,爲了讓他能和勳貴搭上關係,他還有個妹妹連命都搭進去了。他倒好,把他那個小妾生母的話當做什麼金玉良言,還拿來隨意評價別人。
秦英發現老婆不高興了,很是納悶,不知道自己哪裡惹了她。
憐兒在一旁瞧得暗中直嘆氣。
她家姑娘在京城與人交際,頗爲不順,總被人明裡暗裡嘲笑頭上有個小妾婆婆,便是回了孃家,那些與姑娘有些齟齬的堂姐妹,也拿這事擠兌她。偏姑爺的話總讓姑娘想起蘇姨娘來。
說哪句話不行啊,偏挑這句來說。還張口埋汰楊雁回。明明是大爺對姑娘說,若是見到楊雁回不妨多親近親近,反正以後大家是要常來往的。
姑娘既然覺得楊雁回好,姑爺就不能順着說嗎?真是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