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鶯寫完先生布置的功課後,便收好書本、筆墨,又去櫥子裡抱了一個木盒子出來,擺到桌案上,細細賞玩起來。這套玩偶原本是焦雲尚送楊雁回的,楊雁回看她實在喜歡,前幾日又轉贈她了。楊鶯起初因這是焦雲尚送楊雁回的,不肯要,楊雁回卻說無妨,還說自己不愛這些小玩意兒。楊鶯這才肯收下,當下便喜得什麼似的。
楊鶯越看這套小玩偶越喜歡,忽又想起今兒個送去給二叔的那幾只水煎包來。她今兒下學回來後,娘竟破天荒的調好了包子餡,專等着她來做水煎包了。往常都是她自己做所有活的。
既然娘想吃水煎包,她自然也是捲起袖子來就要做。娘卻又叫她另去擀麪條,說午飯吃麪條。等下午晌餓了,再做些水煎包填肚子。
她心中雖奇怪,怎麼娘今日要加餐呢?但也不敢多問什麼。吃過午飯後不久,娘就交她去做水煎包。待做好了,忽想起二叔也喜歡吃,又想着雁回姐送了她一套這麼有趣的玩偶,她還未曾還禮哩。她便小心翼翼問周氏,是否能裝一些給二叔吃。
周氏瞅了一眼才做好的幾個水煎包,便道:“那你趁熱去送,剩下的我來做吧。”
楊鶯覺得娘今天對自己真好。興許是自己一直乖乖聽孃的話,所以,娘總算能知道自己的好了。
楊鶯高高興興將才出爐的水煎包給二叔送了去,心裡想着,若是雁回姐在,便也能嚐嚐她的手藝了。臨走之際,只聽周氏還道:“路上不許偷吃。”
楊鶯忙應了:“娘放心吧,說好了是給二叔的,再說這一共也沒幾個,我哪裡就好意思偷吃了。”
給楊崎送了水煎包回來,楊鶯發現,家裡的水煎包已沒了,想來是娘自己做好了,又被爹孃和兄長吃完了,哪怕有剩下的,也一個都沒留給她。她已經習慣了只幹活卻吃不上一點肉星星,便也沒問什麼,默默做自己的活計去了。
現在這麼一玩起布偶吧,她又想起那水煎包來,因家中只有楊鳴在,便問道:“哥,那水煎包你們是吃完了,還是有剩的?”
楊鳴在拳房打了一上午的拳,這會還覺得全身痠疼,在炕上躺着裝死人,對妹妹的話愛答不理。
雖楊鳴不愛搭理楊鶯,但也不打罵她。楊鶯倒不甚怕楊鳴,又問:“若是收起來了,你告訴我收在哪了。怎麼沒在竈間?”
楊鳴聽她又問起那幾個入不得口的水煎包來,想起父母的奸計,再想想以後過好日子的,只怕就是自己了。楊雁回這個堂妹,別人千寵萬愛,他就看不上,一個小妮子,鎮日裡囂張跋扈的恨不能要騎到他這個大哥頭上去呢。連楊鴻也不敢那麼樣對他!待她真犯在他手裡,以後要靠他和爹孃接濟才能過活了,他定要把先前受過的氣都找補回來。還有楊鴻、楊鶴,做夢要考進士呢!楊家祖上八輩都是泥腿子,也就是爺爺運道好,掙下點家業。如今二叔又掙下這點子家業,還不趕緊花用了去享受,反倒讓兩個兒子天天讀書。讀書都是往外使銀子的,哪有掙銀子的?這兩個敗家子堂弟,花出銀子去,也沒嚐到銀子的好處。合該都給他拿去用了。
想想日後的好日子,楊鳴便只覺得身輕體健,腰背不酸不疼了。說起來,還是楊鴻這個王八犢子把他給坑了。害得他難得上一次牌桌,反倒要天天練拳、挨板子。
楊鳴從炕上下來,到了妹妹屋裡,笑得着實邪乎:“不過就是個水煎包,虧你怪惦記着。往後你就能天天吃雞腿了。”
楊鶯只以爲他說糊塗話,便道:“我見天連個雞蛋也吃不着,還雞腿呢。我不做那個夢。”
兄妹兩個正說着,忽見莊秀雲衝了進來,一連聲叫着:“楊鶯,你個作死的小娼婦,你給我出來!”
楊鶯聽見是莊秀雲來了,正高興着,卻聽莊秀雲這麼個溫厚人,忽然拿這樣的話作踐她,一時怔住了。
莊秀雲怒氣衝衝進來,一把拉住她就往外走,邊走邊罵:“你黑了心肝麼,敢拿下了毒的包子給你二叔吃。我往日倒沒瞧出來,你竟有這麼樣的膽色。不虧是那樣的爹媽教出來的女孩兒。”
楊鶯聽得又是驚懼,又是糊塗,因被莊秀雲拉扯着,連帶着步子都踉蹌,急急問道:“我叔和我嬸兒怎麼了?”
莊秀雲問道:“你真不知道?”
楊鳴上前,將楊鶯扯過來,又敢莊秀雲離開:“你纔是個娼婦,讓人休了還不知廉恥鬧到公堂去。走走走,趕緊走,少來我們家罵街。”
莊秀雲不理會楊鳴,只是看着楊鶯,道:“小鶯,你從生下來,過的那有限的幾天好日子,就是養在你二嬸身邊時。你可不能沒了良心,幫着別人謀害她。”
楊鶯面色青紅不定,忽然掙開楊鳴,跑出籬笆牆去,沿着黃土小路,一徑狂奔,所去方向,正是楊崎家。
楊鳴喝道:“臭丫頭,你給我回來!”
莊秀雲先前也不知楊鶯是被人矇騙了,還是素來膽小怯弱,被爹孃兄長一番恐嚇,就真的做了這樣黑心爛肝的事。現在看她這番模樣,倒不像是知情的。是了,她這麼個小女孩,真讓她故意送毒包子給人,她又如何能神態自若,不叫人生疑呢?
她忽又轉頭,死死盯着楊鳴,怒道:“你們竟也做得出這樣的事來。叫她一個小女孩兒,親手將下了毒的包子拿給她二叔吃!若小鶯日後真有個好歹,也是你們一家子逼的。她日日當牛做馬伺候你們仨臭蟲,最後就落這麼個下場,真是不公道。楊鳴,等你和你那不要臉的爹孃遭報應的那天,全青梅村都會喊一聲好的!”
……
牛捕頭萬萬沒想到,這看似不起眼的一戶人家,不過是他揮揮手,就能抄得亂七八糟人仰馬翻,還要送錢給他討饒說好話的農戶罷了,雖說家境尚算殷實,但也是小門小戶,沒有族人依傍,祖上也沒出來過啥光宗耀祖的人物。卻不料這膽大包天伶牙俐齒的小丫頭,一開口竟然是拿當朝二等侯爵、一品誥命夫人來壓人。
他待要信她的話,卻又覺匪夷所思。待不信她的話,可眼見得這村裡無人笑話那丫頭,顯見得都是深信不疑的。倒是跟他來的一般皁隸各個好似聽了笑話一邊,嘲笑這丫頭癡心妄想白日做夢,兩片嘴脣子一開一合,就能跟蕭夫人攀上交情了!
衆村民聽了楊雁回的話,更是不怕了,一個個更是挺身上前,說什麼也不叫一干皁隸將人帶走。
楊嶽只覺得這幫村民怎麼就變得他不認識了呢?他可不記得自己結交過哪個村民竟然這麼血性正義,甘願冒險維護友鄰,他平日淨得一些白眼了。雖腕上還是一陣陣劇痛,他仍舊忍痛叫道:“你們都瘋了麼?竟敢爲了這麼一個□□得罪官差。再這麼下去,要給青梅村招禍的!”
楊雁回冷笑:“我娘平日裡廣結善緣,所以鄉親們信他。你這種人是不會懂的,因爲你沒結過!還有你!”她又指向杜豐收,“我纔不信今兒你們是碰巧來的。現在是我們家告狀,差爺要拿人回去問話,也該是拿了楊嶽和你們父子兩個,你們定然是狼狽爲奸,蛇鼠一窩,勾搭在一起害我們。當日你們杜家往我家魚塘裡投毒害我們,我們已經放你們一馬了,既然你們變本加厲的害人,咱們就一起算算總賬!那日你在我們家,可是當衆承認過的,往我家魚塘投毒的,就是你兒子杜清生!”
衆村民都道:“對,我們作證!”“那一日,爲了求饒,這父子兩個醜態百出。當爹的叫兒子跪着哭求人家,還差點沒當衆把他那兩瓣屁股打爛。轉臉就忘了自己說過的話了。”“只怕是因着那一場打,反倒更記恨起人來了呢。”
一個村民忽大聲道:“差爺今日若是來抓這楊嶽和杜家父子的,我們絕不攔。他們平日做的那些惡事,我們都願往縣衙作證。”
閔氏瞧着衆人,心中感慨萬千,沒想到不管往日裡相熟不相熟的人家,這會都來護着她。
杜豐收眼見牛捕頭被嚇住了,便大聲道:“你們楊家別亂吹牛,蕭夫人豈是你們能結交的,還動不動搬出來嚇人,也不嫌牙磣。”
楊雁回撥開人上前,用力一口濃痰啐道他面上去:“你不就是身後有個害得自家滿門滅絕的賊婆娘撐腰?一個小婦罷了,你也當佛祖供着,真是丟盡了你們杜家祖宗十八代的臉面!改明兒今天這事傳到杜太公耳朵裡去,我看他還認不認你這個子孫,你們一大家子都等着被族譜除名吧!”
還不待杜豐收回過神來,楊雁回又指着他道:“我今日好叫父老鄉親,叔叔嬸子、大爺大娘們知道知道,你們道這廝爲何忽然又生起了賊膽,敢和人勾結起來,做這樣喪盡天良的勾當?想來也有從留各莊那邊聽來過由頭的。這賊忘八他藉着威遠侯小妾的勢力,想橫行鄉里呢!”
羅朝霞算個什麼東西。上回平白無故拉了楊家做腳踏板,她還沒怎麼着呢,她手底下的這幫蠢貨,又想借着她來踩楊家。
牛捕頭只覺得今番這情形着實詭異。閔氏一個打理家業的婦人,平日裡也是指揮慣了僱工、家僕的,現在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小媳婦,躲在人後滿面淚痕,一聲無法言語。這楊家的女兒反倒厲害的什麼似的,啐罵村夫,頂撞官差,一副天皇老子都不放眼裡的架勢。
他哪裡知道,楊雁回也是硬撐起來的氣勢。閔氏已是連番受驚,又被人扣了污名,她再不拿出氣勢來,真由着閔氏被人帶走了,那才真是倒了黴了。
閔氏待回過些許精神後,自也不會任由女兒一味逞強,便也大聲替自己辯白道:“我的兩個兒子,都要考童子試了。我做孃的,怎會這時候去害死他們親爹,讓他們考不成試,還要回家守孝。天下哪有這麼狠心的娘?我是被人冤枉的。差爺若真要拿人,也不該不問青紅皁白只拿我一個,我們家現在也要打官司呢,一告楊嶽圖財害命,二告杜豐收投毒害人。待我回家看過了我男人,再請人寫好了狀子,自會去縣衙喊冤。到時候,我和這羣豺狼一起上公堂受審,看看害人的到底是哪個。還請差爺莫傷我友鄰。”
……
秦家門上的人如今雖不如以往那麼多那麼有聲勢了,但威風不減,加之秦家人驟入小宅,門戶反倒更嚴謹了。可是,依然有他們覺得不對勁,卻仍能成功入內的客人————比如綠萍。
不對,現在不能直呼綠萍了,現在人家是侯府貴妾了。其實往常也不能直呼的,那時候她是二小姐的貼身丫頭,真個就是副小姐,他們見了只敢叫姐姐。
可是侯府的姨娘,怎地也不見坐轎坐車,孤身一人,拋頭露臉的,就來了秦家呢?
綠萍根本等不及他們往裡頭報,便已闖將了進去:“我是來找我孃的,你們都給閃開。”
她身份不同以往,且她娘又是太太心腹,門上的人自是不敢拉扯她的,可她這樣亂闖,也太沒個規矩了,只得又命人幾乎前後腳的跟了她,進去二門上稟報。
綠萍卻是一徑跑到了太太處,說是找崔姨媽的,實則卻是直接跪到了秦太太跟前。
她心知自己跑去魚塘也無用,是以,只是先前故意往魚塘的方向跑,引着別人往歧路上追她,她自己卻是來了秦家外宅,幸好這宅子不似老宅的地段好,不過緊緊挨着城門一帶罷了。
看起來老太太今日又不在,她也只好求到太太跟前來了。幸好她本也只是想來求太太的。
葛倩容見她忽然慌里慌張的闖了進來,左右丫頭、媽媽都來不及擋駕,心下不由驚奇。一個做了小婦的,也敢這樣來她的地盤鬧騰不成?想來必有原因,便命人去前頭守着,不許放人進來,尤其不能讓那邊的知道這邊廂發生了何事。
崔姨媽眼見女兒如此無狀,也是不明就裡,忙斥責她不該衝撞驚嚇了太太,訓了幾句後,又問她到底何事。
待綠萍將因由說出來後,葛倩容道:“秦夫人現如今是侯門貴婦,她要背地裡下手整一個村婦,我能怎麼辦?”
綠萍道:“太太是她的嫡母,太太的話,她總要聽進去三分的。”
葛倩容仍是不肯鬆口救人。
崔姨媽也跟着女兒一起跪下來,求葛倩容施以援手。她們娘兩個,如今能求到的身份最高,又能轄制秦芳的貴人,也就這一個了,哪裡容得葛倩容坐視不理。
葛倩容往日的溫善全然不見了,只是冷笑:“你們兩個好大的膽子。崔媽媽,我平日裡待你不薄,你如今就是這麼回報我的?你這是求我呢?還是威脅我呢?平白無故的,你說讓我爲了你們的親戚得罪秦夫人,我就得去麼?不過是個給我送魚吃的,若真出了事,我不吃魚也不會有個好歹,若真想吃了,我讓誰送不成呢?也不見得新來的就不如他們楊家的。”
綠萍立刻聽明白了她話裡的意思。平白無故讓她做這事,她自是不肯的。可若不是平白無故,是有好處的呢?
綠萍一狠心,咬牙道:“太太,只要你能救救我姨媽,你……我……我將我知道的,她們孃兒兩個幹得黑心事,全都告訴太太。便是太太要我去老爺面前作證,我絕不打一個磕巴。”
“你……你瘋了?”崔姨媽聽女兒如此說話,不由瞠目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