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崎自去歲入冬以來,精神一直很好,到開春後,更覺比往年好了許多。閔氏早已習慣他的身體時好時壞,楊雁回卻還是頭一次見到楊崎的精神這樣好,十分高興,私底下對閔氏道:“爹若是一直這樣,再不犯那頭暈乏力的毛病就好了。”
閔氏道:“我也巴不得他一直這樣呢。”
國喪期早已過去,現在天氣又漸漸暖了。閔氏每日裡往果園和魚塘去的又多了。楊雁回說自己不能鎮日裡待在家中玩耍,也想去幫忙。閔氏只叫她在家好好陪着爹,閒來無事便做做針線,讀讀書,小小年紀,不必操心家裡的營生。
楊雁回只得應了,然後每日裡便把自己想出來的一些故事,冒充從話本里看來的,講給楊崎聽。
楊崎卻一個都不愛聽,要不覺得無趣,要不覺得太俗,一點都不新鮮,還問她,爲何近來讀的話本都不好看了,後來仍是每日叫她講三言二拍裡的故事。每天講《西遊記》也成。
楊雁迴心裡暗暗想,爹真是不懂欣賞,她苦思冥想的故事,總被他取笑打擊!
如此這般,過了不幾日,朝廷便有了大動靜,薛宸妃被立爲皇后,擇吉日舉行封后大典。不幾日,鎮南侯世子方閒遠被選爲駙馬,尚永寧公主。
這形勢,真是讓楊雁回看不懂。
永寧公主是太子胞妹,一母所出。
皇帝雖立了薛氏爲後,卻讓太子做了方閒遠的大舅哥!
真論起來的話,似乎方家現在和太子的關係更近一些。薛皇后這門親,畢竟和方家遠了些。方家當初擺明車馬支持她,許是因爲薛皇后孃家勢力不夠大,想穩坐中宮,必須拉攏倚靠方家。現在可好,只要太子順利登基,將來的皇帝就是方閒遠的內兄。
難道皇帝還是屬意立生了兩位皇子的薛氏爲後,但又不想太子受到威脅,所以才這麼幹?那乾脆就不要再立皇后好了嘛!
莫非大臣們吃飽了沒事幹,一直請立新後?
說起這立後之事,楊雁回就想起了那位可憐的申淑妃。據聞,申淑妃原本是極受寵的一位妃子,只可惜沒有誕下皇子。
前不久的元宵夜,霍志賢淫蕩無度,欺壓良民的名聲,又因一場鬧劇,比往日傳揚的更是壞了十倍。許多吃飽了沒事幹的御史,風聞奏事,彈劾霍志賢。
申淑妃背後的支持者既然如此不堪,申氏封后的事,就更沒戲了。
不過申淑妃太遙遠了,她過得好不好,實在跟楊雁回沒關係。何況既能享了天大的尊榮富貴,必然也要付出些什麼的。楊雁回倒是有些想知道蕭夫人高興不高興。畢竟尚主的榮耀,不是所有人都想要的。
方閒遠被選爲駙馬後,方天德很識趣,很快爲長子請封世子。但方閒遠以後也只能做個富貴閒人了。雖然蕭桐的幾個兒子,這個長子名聲最差,但到底都是風傳,真實的情形究竟如何,恐怕只有方家人自己最清楚。何況他如今也不過十七歲,只要方天德、蕭桐夫婦悉心教導,日後未必不能成就一番大業。尚主卻毀了這一切。
還不待楊雁回細細琢磨清楚蕭桐此番感受,閔氏便在午飯時,嘆了一聲:“又該給秦家送魚了。如今正是吃鯽魚的好時候,他們家打發人來說了,想要送些新鮮的鯽魚。”
楊崎和楊雁回父女兩個幾乎是異口同聲:“以後不送了吧。”
楊雁回話音落下,不由看了爹一眼,心說爹爹真是英明神武啊。別看鎮日裡很少過問家裡的事,心裡頭明白得很。況且他們夫妻一心,娘只怕也沒瞞過他什麼。
楊雁回現在怕的是,蘇慧男那裡還有什麼陰招在等着楊家。安全起見,近期最好不要跟秦家有牽扯。
她最初想的是,無論如何一定要跟秦家一直有聯繫,這樣才容易等到機會。如今卻只想着躲開蘇慧男和秦芳極有可能的報復。
楊崎對妻子道:“我怎麼覺得自打去年到現在,往秦家送魚就沒沾過幾回好事。看着像是掙了好些錢,又得了賞,實則總叫人心裡不安。去年那老太太叫你繡花,我便不願意。”
閔氏道:“便是以後不去了,也總該去跟他們家說一聲纔好。”
楊雁回忙道:“娘,我也去。我想見姨媽了。”
閔氏嘆氣:“哪一回少了你?”
因秦家近來打發了許多下人去莊子上,府里人口銳減,別院裡連往常三成的人口都不到。所以,此次閔氏也不過送去了幾十斤鯽魚。又帶着女兒求見老太太和太太,得到允准後,便進入了秦家人新近棲居的這所新宅子。
其實這座宅子並不小,造得也能稱得上精緻豪奢,只是跟原來的秦家一比,便好似麻雀比鳳凰了。如今葛倩容和羅氏在一處住,兩間尚算寬敞的臥房,一間客廳,兩個雜物房,一個小院,便是她們的住處了。
蘇慧男和其餘三個姨娘住在一處。秦英和英大奶奶住一處。秦蓉和秦菁又住在一處。這種情形下,秦明傑多歇在書房裡。
各個房裡的丫頭媽媽婆子們,如今統統住在後頭的鹿頂內。小廝們都住在外院一排廂房裡。
亭臺樓閣,石泉林木,統統不見了,像是個常見的家底殷實三世同堂的人家。只是家裡的下人和姨娘略多了些。
唉。楊雁回走在院裡,心中感嘆,都是因了自己的傑作,纔給了秦家主子們日日相見的好機會啊。現在各個主子一出自己的小院,其餘幾個主子的小樓、小院,捱得緊緊的呢。
以後秦明傑想找蘇姨娘了,還可以順道見見她的另外三位姨娘。想見太太了,必須得先見老太太。每次給嫡母請個安,便是沒打算見太太,夫妻也要先碰個頭。不過秦明傑近來只怕並未有過不想見太太的時候。是以,對他而言,這裡只怕還遠不如老宅的榮禧堂。那時候,太太好歹獨居幾間廂房。他們夫妻還有個獨處的時候。
因老太太今日不在,說是入寺拜佛,爲秦家消災解難去了,是以,只有葛倩容見了閔氏母女。
聽明閔氏母女的來意後,葛倩容便笑道:“我並不管家,先前便沒管過,如今就更不管了。”
楊雁回不由瞧了一眼她的肚子。葛倩容身材纖瘦,如今還不顯肚子。不過這意思很明顯了,她如今只管安胎,別的事一概靠後。
只聽葛倩容又笑道:“楊太太莫不是擔心,因爲綠萍之事得罪了秦夫人。所以,也就不願再與秦夫人的孃家有牽連吧?”
葛倩容這麼直白的說辭,倒是出乎閔氏意料,閔氏便也直言道:“實不相瞞,有這個意思。那秦夫人在距我們村子不遠的運河邊上,購置了一所新宅子。我瞧着,只怕不比秦家現在這所宅子小。”
葛倩容道:“若你們不送魚了,蘇姨娘勢必要換人家。我們府裡吃慣了你們的魚蝦,若猛地換了人家,我還真怕不習慣。”
入口的東西十分緊要。萬一蘇慧男做些手腳,葛倩容的肚子能不能保得住,難說得很。楊家的魚蝦這麼多年都沒問題,葛倩容自然放心得過。尤其如今,楊家還跟蘇氏母女結了樑子,她自然更放心楊家的魚了。楊家不會吃飽了撐的,幫着蘇氏母女來對付她這個正頭太太的。何況楊雁回分明一直在幫她。
閔氏聽了葛倩容的話,也有些明白她話裡的意思了,但面上仍有些遲疑。
葛倩容只是微微一笑,對她道:“楊太太,你放心!我這肚子,我們老太太也上心得很。”
她上回寧可自己丟人,也要先安置好老太太。明明肚子不大,腿腳靈便,卻要攙着一個老人家走。老太太待她,便更沒說得了。況且天下的婆媳,除了那親上加親的,多是沒有血緣的。就算秦明傑是老太太所出,老太太和自己的兒媳,也不大可能有血緣。所以血緣這一層,並不是她和老太太之間的大妨礙。
既老太太能真心待她好,自然也就更盡心的保護她順利生產。有她和老太太撐腰,蘇氏也不敢輕舉妄動。
此時崔姨媽也在場,忙勸閔氏道:“妹子,難道還要我們太太求你不成?”
閔氏忙點頭應了:“既是太太說了,我們繼續往府裡送魚便是。”
葛倩容這才微笑頷首。忽又瞥一眼楊雁回,笑道:“這是要抽條長個了吧?我怎麼瞧着,比上回見你,高了好些?”
楊雁回便笑道:“就算是抽條長個了,也沒這麼快呀!秦太太,上回受了您的禮,我還未曾道謝呢。今兒個特特來道謝來了。”
葛倩容卻看了一眼崔媽媽,道:“是我該謝你纔是,崔媽媽都跟我說過了的,你給我舉薦的人很好,崔媽媽服侍得極好,人又極體貼忠心。”除了這些,還有一點很重要————這個崔媽媽,竟然是綠萍的姨媽。而綠萍,竟然是侯府貴妾。這母女兩個,想來知道不少蘇慧男母女的醜事。待到時機成熟,崔媽媽勢必還會幫她的大忙!
崔姨媽忙道:“太太折煞我了,這些都是我們做下人的本分。”
閔氏母女得了葛倩容的話,暫時也不好再提不送魚的事,只得先告辭回家。
待她們二人走了,葛倩容方對崔姨媽道:“這位楊姑娘,真是越看越有趣。”雖然楊雁回今日的表現很正常,沒有再表現出什麼“有趣”的地方。
崔姨媽便笑道:“太太不知道,我這個妹子養女兒和別人家不一樣。”
“哦?怎麼個不一樣法?”葛倩容笑問。
崔姨媽道:“市井人家養女兒,有三種養法。一種呢,便是大家都知道的,就是教她讀書知禮、女紅針黹、織布灑掃,這便沒什麼稀奇的了。還有一種,便很氣人了。常有那些下作人家,生了女兒便不喜,總是苛待女兒。把個嬌嬌的姑娘,從小當下人使喚,吃穿用度一概不如家中的男孩兒,待大一些了,給女兒說人家時,也全不替女兒着想,只顧着自己收些彩禮錢。更有甚者,嫁女兒只是爲了給兒子換親。這還不是最喪盡天良的,有些沒天良的人家,生了女兒直接溺死。甚至有些當媽的,自己都……捨得下手……哎……”
葛倩容又問道:“那第三種呢?”
崔姨媽笑意更濃:“第三種是最少見的,但也談不上多稀罕。我原來在鄉下時,便聽有的老人說,生了女兒要嬌養。是以,不管家裡買得起買不起僕婢,都不讓家中的女孩兒做灑掃煮飯之類的活計,種地、割草,那就更不讓了。打女孩兒更是萬萬不準的。家裡的活計,都是兒子、媳婦、孫子們的事。孫女呢,就只讓她享福。說是這樣養出來的女孩兒命好,在家就享福,將來嫁了人還是享福。從小在家就磋磨女孩兒的人家,將來嫁了人,也還是受氣的命。”
“在咱們這一帶確實少見。不過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興許別的地方,還真有這麼教養女兒的。”
崔姨媽道:“我那個表妹自小就是這樣被祖母護着長大的,堅決不許她娘指派給她一丁點粗活。還說,她們閔家祖祖輩輩就是這樣養女兒的。再後來,我表妹嫁入楊家,自然也是這樣養雁回的。我這個外甥女,打小就是個淘氣包,偏偏家裡人又嬌慣,從不管她。爹孃輕易不彈她一指甲,偏偏兩個哥哥也疼她。別人家那些做哥哥的,出門都不愛帶弟弟妹妹,嘴裡還嫌三嫌四的,說弟妹是跟屁蟲。她的兩個哥哥出門偏喜歡帶她。只要她一嚷着要跟了哥哥一起出去,包管不會丟她一個在家。她打小就跟村裡的小子們一處耍。兩個哥哥在村裡的拳房練功,她也總跟了去,看那些男孩兒習武。直到後來又大一些了,家裡纔不叫她去了。幸而她的兩個兄長,也不大去拳房了,每日裡只用心讀書,家裡又給她買了小丫頭,每日裡陪着一處耍,她也就不嫌悶了。我表妹又是個儉省的人,只肯買了一個小丫頭,不肯買小廝。是以,兒子身邊是沒有人跟着伺候的。雁回在家裡的吃穿用度,也是獨一份的,誰也比不了,倒把兒子都靠後了。”
葛倩容越聽越覺有趣,笑道:“若天下父母都這般,天下的女兒,便要少受許多罪了。”
崔媽媽仍舊繼續講楊雁回的事,笑道:“還不止呢。我這個表妹,從小就教女兒讀書認字,後來又送去學堂。雁回如今讀的書,都跟她哥哥是一樣的。女孩兒家常讀的女論語之類的,她反倒沒讀過。”
葛倩容道:“多讀書甚好。不過我瞧着那女孩兒膽子也太大了些,總是沒個管教,只怕哪天要給家裡招禍的。”
崔媽媽道:“她打小無法無天慣了的。我勸過我妹子,可她不聽。還說孩子又沒錯。”
“這話怎麼說的?”
崔媽媽道:“我這個外甥女,生就一副愛打抱不平的性子。每每看見村裡有年長的孩子,欺負那些小孩子。她也不管自己認不認得被欺負的小孩子,也不管那些大孩子有多少人,比她個頭高多少,總是要上去管閒事。得虧她們家和里正交情好,她的哥哥又跟村裡一個功夫極好的少年交情好,人家輕易也不敢怎麼着她,所以就養成了這副性子。”
葛倩容更是好笑:“好了,崔媽媽的意思呢,我都聽懂了。”
她一直奇怪楊雁回爲何平白無故的幫她。崔媽媽婉轉表示過,依着楊雁回的性子,很可能什麼也不爲,就是同情葛倩容的遭遇,兼之看不慣蘇慧男總是迫害別人。
對於這個說法,葛倩容卻半信半疑,而且疑的成分比較大一些。
現在崔媽媽說了這麼一大車話,不想說到後頭,還是在跟她說這個。看起來,崔媽媽自己反正是篤信自己的一番說辭,而且十分希望葛倩容也信。
葛倩容心說,倒也是,若是她總不能相信楊雁回,那自然也不會十分相信崔媽媽。也怪不得崔媽媽希望她能接受這個說法。
……
閔氏母女回去後,將葛倩容的話告知了楊崎。楊崎也只得道:“既如此,咱們還是接着賣魚給秦家。待尋了合適的時機,再斷了這生意。還是要好聚好散纔好。”
閔氏歇息一會後,便又去魚塘了。
楊崎在炕上歪着眯了會,便叫道:“雁回,來接着跟爹說故事吧。”
楊雁回正在院子裡剪盆景,聞言高聲回道:“爹總說我的故事不好聽。”
“好聽得很,你快來。”
楊雁回這才進去了,準備把自己新想的故事講給爹聽。
楊崎從炕上坐起來,道:“說完了故事,爹去後園……”
一句話未完,忽覺得頭暈目眩,四肢痠軟,接着眼前一黑,人便倒了下去。
他身體時好時壞,但從未突然昏厥過。楊雁回嚇了一跳,忙上前看他,叫道:“爹,爹,你這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