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楊戩正欲邁出去的腳倏地停住了,捋着扇子的手猛地一頓,略顯蒼白的手似乎有剎那的僵硬緊繃,但卻轉瞬即逝,只片刻,他又若無其事地輕輕搖動起扇子來——彷彿伏羲這句話只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似的。
楊駿眯了眯眼,側過頭去,見自家小弟依舊是那副平靜淡漠的表情,嘴角不由微微扯了扯,臉上卻露出個疑惑又詫異的表情,黑亮的眼睛緊緊盯着與他並肩靠在石巖上的人,低聲問道:“小戩?這話……”
話沒問完,就聽另一側鴻鈞忽然輕輕笑了起來:“你覺得呢?他兩歷還魂陣,不是仍然活蹦亂跳的?”
“……”伏羲似乎被噎了一下,側過頭去瞄了仍然端坐在亭中的人一眼,半晌才搖頭笑道:“老祖似乎早就料到這些事了。”
鴻鈞不語,只是脣角邊的笑意愈發濃烈了幾分。
“只是……本王有些不解,老祖究竟爲何要對楊戩如此費心?”伏羲屈起指尖“嗒嗒”地敲了敲雕刻着祥雲瑞獸的欄杆,猶豫片刻,又開口問道,“他雖與旁人不同,但說到最特殊的,也不過就是他仙凡之子的身份。”
話音落下,不僅鴻鈞倏地擡起眼來,就連藏在山石之後的兩人都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楊戩仍是緩緩搖着扇子,目光落到山道旁的空谷,幽幽地彷彿渺遠深邃的星辰,明亮卻深沉地看不出半分情緒。
楊駿卻頓時瞪圓了眼睛,臉上那點詫異又疑惑的表情愈發濃烈了幾分,他壓低了嗓子,輕聲道:“這究竟是……”
話音未落,卻聽鴻鈞忽然壓沉了聲音:“仙凡之子……他若真的只是仙凡之子,老道可捨不得費如此心思。”
音量雖然略低,但話卻說得清楚,縱然兩人隔得不近,還有一道山岩做抵擋,依舊聽得很清楚。
這下,不只楊駿驚訝不已,就連楊戩都忍不住愣了愣。
伏羲也是一怔,敲着欄杆的手指驀地頓住,他詫異地挑了挑眉尖,“老祖此言何意?”
鴻鈞不答,俊美流暢的眉眼淡淡地露出一點點笑意來,恍如在平靜的水面上乍然漾開了點點的波痕,剎那間明媚動人起來。他端着茶盞來回摩挲,細長的手指有下沒下地敲擊着青花的瓷盞,發出“嗒嗒”地細微響聲,半晌,他才擡起眼皮,似笑非笑地輕瞄伏羲一眼,不動聲色地搖搖頭:“日後……你總會知道的。”
日後?不知這個日後究竟要到何年何月了。
伏羲不着痕跡地輕擰了下眉,面上卻沒有半點改變,只點點頭,轉過臉去繼續瞧着遠處的山巒風光,眼角餘光偶爾瞥到突兀在山道之上的岩石,眼底下意識地劃過一絲淺淡卻難以言說的情緒。
“不過,你的顧慮也並非全無用處。”鴻鈞眯着眼打量他的背影,淺啜了一口杯中的清茶,幽幽香氣頓時從脣齒間溢滿開來,似乎比他自己洞府那些成千上萬年的仙茶還要好。他不由眉眼彎彎地淺笑了一下,見伏羲又復回過頭來,才說道:“老道當初逆天改命強啓還魂陣,雖然僥倖救得他一命,但幾千年的道行卻一夕之間全數盡毀,如今從頭再來,倒是連他那位兄長都不及了。”
他靜靜地盯着手中的茶盞,清淺的水紋隨着他手指的動作微微晃動,偶爾有淺綠的水珠濺到月白的袖子上,頓時沿着繡工精緻的紋理緩緩滲了進去,他嘆了口氣,略顯嫩生的臉面微微流露出幾分與面相截然相反的深沉:“元神重生,即使是他自己的身體,也是撐不住的。”
“這麼說,老祖方纔的話只是哄騙本王的?”伏羲忍不住皺眉,“老祖究竟是何意思?”
鴻鈞抿脣輕笑,原本清秀俊美的眉眼頓時染上了那麼一點點的妖嬈之色,他敲了敲桌面,說道:“老道的意思很簡單,老道會幫他,也是有條件的。”
“什麼條件?”伏羲又是一怔,“那些不過還是尚未發生的事,老祖又如何能夠……”逆轉時空救了死在三千年之後的人?
後面的話雖然沒問出口,但鴻鈞卻已經料到了,他微微勾勾嘴角,淡淡道:“這些你不都需要知道,老道自有老道的法子,神王只要記得一點,不論楊戩將來向火雲宮提出什麼要求或是條件,你都答應他就是了。”
“可是……”
“老道說過,”鴻鈞搖搖頭,“啪嗒”一聲將喝空了的茶盞放在了桌子上,“他並非只是瑤姬與凡人生的孩子,你按老道說的,對你,對女媧,都是百利而無一害。”
伏羲抿了抿嘴脣,正欲再說話,卻見鴻鈞忽然似笑非笑地揚了揚下巴,淡聲道:“他們已經來了,你準備準備,西岐那邊的事情,還等着你這位人皇陛下巧施援手。”
說完,徑自一拂衣襬,眨眼就消失在架空的亭臺之中,只留下伏羲站在涼亭的欄杆旁,皺着眉梢緊緊盯着從其下山道上突兀而出的山岩,許久才拂袖離開。
楊駿無法形容現在的心情,雖然已經從小竹妖劫來的信件中猜到了一二,但親耳聽到這種事,還是覺得有些匪夷所思,忍不住開口問道:“小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鴻鈞老祖怎麼說你……”
楊戩不着痕跡地輕輕捏了捏手中的扇子,鋒利的扇柄如同刀鋒一般,從指尖擦過,隱約留下道細小的痕跡。他微微低斂着眼,鴉翼似的眼睫輕輕顫動,半晌,才淡淡開口道:“你既然已經聽到了,又來問我作甚?”
聲音淡漠冷冽,恍如對着一個陌生人。
楊駿不由一怔,黑亮的眼眸呆呆地看着忽然變得陌生起來的人,許久,才嘎着嘴脣喃喃道:“你、你怎麼忽然就……”
楊戩不答,只緊緊抿着脣,垂眸看着手指從扇柄上劃過,指尖處有刺痛傳來,他卻恍如不覺,只怔怔地盯着那處被鋒利的扇柄劃破的傷口,直到細細的血痕順着指尖蜿蜒開去,才後知後覺似的皺了皺眉,彷彿這時才感覺到疼。
楊駿頓了頓,心念轉了半晌,忽然明白過來,暗自咬牙跺腳,一邊責怪自己粗心大意,一邊又爲自家小弟的多心而覺得無奈。他搖搖頭,伸手搭上自家小弟的雙肩,輕輕拍了拍。
“小戩,你聽清楚了。”他的神色嫌少如此嚴肅又認真,黑亮如星的眼眸緊緊盯着他身邊的人,彷彿一汪清澈透明的湖水,晶亮清明,幽幽地閃着波光。他擡手扳着自家小弟的雙肩,直直地看進那雙眼睛裡,一字一頓道:“我不管你到底是個什麼身份,我只知道,你就是我楊駿的弟弟,跟我一起拜過師,救過爹,逃脫過大金烏的追殺,又救了我好幾次,現在還跟我一起上戰場的親弟弟。”
最後一個字音落下,原本只是搭在楊戩肩上的手已經不自覺地環住了他的雙肩,將人捕捉痕跡地半攬進了懷裡。
楊戩不由一怔,似乎被他話語之中透出來的那份堅決與肯定給驚住了,就這麼任他緊緊扣着肩膀半摟進懷裡,許久,才猛地反應過來,正想擡手將人推開,耳邊卻忽然傳來一陣溫熱又低沉的嘆息,似乎還隱約帶了幾分滿足的意味。
他鬼使神差地收回了已經擡到一半的手,輕抿着嘴脣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
楊駿悶悶地笑了聲,卻沒鬆手,就着下巴擱在自家小弟肩上的姿勢,輕聲道:“小戩,不要多想,你永遠都是我楊駿的親弟弟,就算你是多少年以後重生回來的,那也是我楊駿的弟弟。”見楊戩依舊悶悶地不出聲,被他攬在懷裡也沒什麼反應,他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怎麼,三千年前的楊戩是我小弟,難道三千年後的,就不是了?”
楊戩聞言不由一怔,身子微微僵了僵。
楊駿悶聲說道:“對我來說,只要站在我面前的是你,就足夠了。”我喜歡的是站在我面前的你,心心念念着想要保護,想要與之並肩攜手的人,只是你。
後面這句話沒說出口,楊駿只是緊緊地收了收手臂。
楊戩聞聲低垂了眼,依舊一動不動地任他抱着,只是深邃的目光似乎隱約之間有剎那的波動,彷彿平靜的湖面被忽然丟入了一顆石子,頓時激起圈圈的漣漪。他下意識地眨眨眼,抿起脣角輕輕笑了笑。
淡淡的清風從山道旁的幽谷中吹來,隱約帶了幾分清淺的香氣,兩人一黑一白的袍角隨着微風上下翻飛,交織在一處,彷如翩躚起舞的蝶,襯着背後幽幽的青山飛瀑,恍似畫卷,偶爾有幾綹細碎的髮絲從臉頰畔拂過,微微有些瘙癢。
楊駿許久才鬆開雙手,向後退了半步,眨着一雙清澈晶亮的眼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人,見他神色平靜,似乎依舊沒有半點情緒,他不由失笑地搖了搖頭,擡手就去撥弄自家小弟被風撩亂了的髮絲,但卻被楊戩機警地避開,被冷冷瞥了一眼:“行了,快走,再耽擱下去,恐是要軍法處置了。”
說着,當先一人從藏身的突巖處走了出去,楊駿抿脣輕笑,連忙邁步跟上。
西岐城。
玉鼎面無表情地看着斜倚在房間窗框上的人,手指微微撥弄了下桌上正燃着火苗的燈芯,頓時發出“噼啪”一聲輕響。
“呵,你這話說的倒是輕巧,什麼一體兩魂,他就是沒聲沒息地被你給活活壓制死了!”
通天雙臂交叉抱在胸前,通身一襲玄墨色祥雲異獸勾金邊的大氅,內裡襯着一件月白色的淡金色流雲紋花式長袍,若不是他此刻臉上神色太過猙獰肅殺,倒是活脫脫的一個人間濁世佳公子。
“他本就是鴻鈞老祖爲了救我而尋的人,師叔如此質問於我,不知是何意思?”玉鼎輕撩一下眼皮,淡淡瞥了眼窗外,稀疏的星子正灼灼地透過菱形的窗花灑落下一點點的影子,“莫非,通天師叔與那位玉子……有什麼非同一般的關係?”
他勾着嘴角笑了笑,但眼底卻淡漠地沒有半點笑意,連慣常所見的冷漠都稀少的可憐,如果不是還能聽到他的聲音,恐怕就是說他是一尊雕像,都沒人起疑。
“本座和誰有什麼關係,與你何干?”通天皺了皺眉,冷着臉嗤笑了聲,“倒是你,明明什麼都知道,卻什麼都不說,你就不怕將來你的兩個徒弟……”
話沒說完,就被玉鼎打斷了:“玉泉山的家事,不勞師叔掛懷。”
“哦?”通天重重哼了聲,挑着眉眼冷冷斜睨他一眼,“就算本座不管,你也要當心纔是。”見玉鼎神色依舊淡淡的,似乎根本沒聽他在說,通天不由眉梢一豎,提高聲音道:“你指派他們兩人一同前去火雲宮求藥,就不怕女媧暗下殺手?他們不僅曾經偷盜了女媧的招妖幡,還同時順走了當初封神之戰的法旨。”
“這樣豈不是更好?”玉鼎抿着嘴角笑了一下,“女媧想端掉天庭的那幫人重新奪回控制權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若非如此,我還落不到這種下場。”
似是想起了什麼,他難得在臉上露出一點情緒,雖然轉瞬即逝,卻沒逃過通天的眼。
他不由眯了眯眼:“你應該還記得,本座當時提醒過你,火雲宮那邊……”
忽然,窗外兩道不算陌生的身影闖入眼簾,通天一凜,倏地頓住了話頭,轉臉對玉鼎說了句:“本座會幫他們破了女媧的詭計,但你也要記清楚,到時候別忘了還本座一個人情。”
言罷,立刻施展隱身術,遁地離開了丞相府,只剩下玉鼎依舊有下沒下的撥弄着明明滅滅的燭火。
那雙眸子,居然清冷地如同雪天當中最寒冷的冰凌。
作者有話要說:存稿箱君給大家問好,國慶長假已是第五天,祝大家玩得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