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一片死寂,甚至連細微呼吸聲都刻意地壓低,四個人就像臘象雕塑似的杵在原地。
水牛在等待答案,彷彿過了半個世紀那麼久,燕裘陶瓷般精緻得顯冷漠的臉上才浮現一抹笑容,是令人徒然心驚的冷笑。
阮元沛立即就將視線拉回小子身上,但這一看,他的心情竟然緩緩平伏,眼前這線條剛毅的側臉並沒有悲傷、絕望或氣餒等負面情緒,倒是風平浪靜的。這一刻阮元沛恍然感悟,要知道這是燕十六呀,如果真是這個人,那麼無論燕裘的答案是什麼,這頭牛不是理所當然會勇往直前嗎?
所以,他不擔心了。
着實,燕裘比阮元沛對燕十六的理解更深,所以相對阮元沛的放心,燕裘領略到的卻是絕望。燕裘是聰明的,打小就比同齡人想得多想得遠,而現在無論他怎麼想,這一局都是死棋,不管他有多害怕下一步,卻又不得不走下去。越是想象,恐懼就好似淬有劇毒的荊棘,悄悄攀附心頭,他額角滲出薄汗,錐心的痛是那麼真實。
倒是這一刻,燕南飛有些心軟,他並不希望父子在挑明這敏感事情以後反睦成仇,本質裡他還是希望和平解決,大家像以前一起生活就好。燕南飛悄悄打量神情認真的山民小子,再次確信這就是他亦兄亦友的堂哥燕十六,畢竟是他兒時的偶像,那時候愛使壞的堂兄,愛反抗的堂兄,面對長輩過分無理的責罰總會跳出來,帶着這樣嚴肅剛毅的神情扛下家法,倔強地與家長們較勁。不管是申張己見還是袒護大家,那時候的燕十六在燕南飛的眼中就是一座不可翻越的大山,巍峨莊重,可靠得不得了。他記得連性格嚴謹的來哥都服了這輩分較小的兄弟,總是說……除非手把硬道理,不然少去跟燕十六磕碰。
總之這是他最崇拜的人,他由衷的希望大哥過得好。
清了清嗓子,燕南飛終於還是開腔,試圖驅散這尷尬的氣氛:“夠啦,都冷靜點,這感情事能出錯當然是大家都有份,誰都別往身上獨攬。”
“叔叔說得沒錯。”
燕裘淡淡地接上一句,整段話味道就變了,這本來是打圓場的話,現在完完全全變成一隻刺球。
水牛蹙了蹙眉頭,不等燕南飛反應過來,就應:“球球,你還是清楚明白回答我吧,拐彎抹角地要我瞎猜,這事就沒完沒了了。”
燕裘動作稍頓,臉上冷笑漸漸摻入一絲淒涼意味,自嘲道:“是呀,直來直往……我怎麼這樣傻呢?自以爲能改變你,果然是……想的太美了。”
“球球?”水牛擔憂地輕喚寶貝兒子。
“沒錯。”
“什麼?”
“這的確不怪誰,也別侮辱我的爸爸,他從不知道我喜歡他,從來只有我像個傻子一樣悶着腦袋想怎麼樣讓他愛上我。”說到這,燕裘又看了看有些慌亂的吳水牛,眼角餘光睨見阮元沛毫不掩飾的擔心,燕裘感覺心已經被荊棘絞碎,麻木了,語中透出濃重酸氣:“反正他是個好爸爸,他不敢挑戰道德的底線,他不敢接受我。”
兒子的話依舊犀利,水牛禁不住捫心自問,他是因爲不敢所以才拒絕球球嗎?但他實在得不到答案,在他的觀念裡兒子是兒子,戀愛是戀愛,爲什麼可以放在一起呢?
水牛想了想,才慎重地回答:“球球,爸爸從來不會想有什麼不敢做,只會想有什麼不可以做。”
“我就不可以?!!!”燕裘語調愴然,高聲質問:“爲什麼?!因爲是父子?我們不是,我們根本沒有血緣關係,一點點也沒有,爲什麼不能試着接受我?!爲什麼連一個機會都吝於給予,卻堅決否定我?!”
吳水牛抿抿脣,眼眸子不自覺溜向身側,大夫人頎長的身軀直立,感覺可以遮風擋雨,很可靠。
這已經足夠了,知道身邊還有人支撐,就是最好的鼓勵。吳水牛一直這麼認爲,即使還是燕十六的時候,他總是很慶幸有一幫可靠的隊員,現在他身邊的可是八年合作的搭檔阮元沛,他的大夫人,他相信即使自己倒下,還有大夫人撐着,那麼前路有什麼可怕呢?
水牛掐着眉心,進入他極少表現的思考狀態,努力積攢腦海裡少得可憐的愛情知識。
燕南飛大概感覺氣氛不對,正要開口,一隻大掌擦過鼻尖擋在他的眼前,他用冷眼剮殺這人,語氣更冷:“幹什麼?”
阮元沛淡笑,背後春花朵朵開:“燕先生,少年人的事情由少年人解決,如果你感到無聊,我們可以去練練,把另一隻眼睛也上個煙薰妝,好更像國寶。”
燕南飛抽一口大氣,張嘴就吼:“去你媽的,你瞧不起單邊黑輪的國寶呀!”
阮元沛的笑容就像老舊電視機信號接收不良似地,一抽一抽的,他暗忖:果然是一家人,咆哮功不讓馬教主。
這廂水牛總算思考完畢,他一把抓起兒子的手:“走,我們上廁所。”
燕南飛跌了一跤,阮元沛倒是淡定……他見識過了。
二人匆匆走進洗手間關上門,然後就是默默對凝,這高級循環帶自動清洗系統的馬桶和豪華衛浴設施根本引不起他們的注意。
燕裘在等待判他死刑的斬刀放下來,吳水牛則蓄氣準備放絕殺,少年倆呼吸聲急促,手心冒汗。
終於,吳水牛猶如高手收功似地,深吸一口氣,呼吸血壓心跳什麼的就見平穩了。他抿了抿脣,話還是憋不住:“球球,這種事畢竟嚴肅,應該小心斟酌用詞,講得文藝一點,賺人熱淚一點,但你爸實在不是搞這專業的,那就想什麼說什麼吧,你,現在向我表白。”
“……”燕裘微怔,立即明白這人要幹什麼,性子也上來了:“不!”
“爲什麼?!”
“因爲你會拒絕我。”
“我……”對着兒子,髒話就吐不出來了,水牛恨得直蹦達,嚷嚷:“哎,就別拖拉了,球球,我只能當爸爸,這輩子也只能當這個了。我們今天說清楚!如果你非男人不可,那什麼傳宗接代什麼臉面的,你可以當那是放屁,只要你找個好人,老爸祝福你們。”
“爲什麼你就不可以?!”
燕裘也急了,一拳捶在門板上,哐的一聲響,水牛替他肉痛。
“手痛不?!”
燕裘甩開伸過來關心他的手,氣得牙關格格打抖:“你回答我,爲什麼不行,什麼父子,你現在只是吳水牛,這根本不成問題,而且你也不反對我的性向了,爲什麼不試試接受我?!”
“因爲我是你爸爸呀!”
“說了你不是!”
在一來二去的嚷嚷中,兩個人都氣喘吁吁,再次默默對凝。
最後,水牛頰邊肌肉微微抖動兩下,話終於吐出口:“我……只能當你的爸爸,只有這個了。”
“……”
“球球,我們像以前一樣過生活吧。”
燕裘扶額失笑,像聽了個天大的笑話般,呵呵笑着。
“怎麼可能,不行了,我們現在這個情況,在一起會更糟糕,我長大了,我不是那個單純的球球了,好吧……吳水牛,我愛你。你拒絕我吧。”
水牛愣了愣,雖然不安,但就是他要求的,無論如何也退怯不得,於是抿抿脣,回答:“我拒絕。”
乾脆利落的答覆,燕裘合起眼睛出了口長氣,立即轉身往門外走。
“上哪?”水牛覺得他們的話還沒有說完,應該再談談。
燕裘未回身,只是扭動鎖把的動作頓住,他回答:“回燕家。”
“啊?!靠啊,那不是個好地方!”
燕裘一咬牙,冷哼:“比這裡好。”
話罷,推門而出。
水牛緊跟:“嘿,清醒一點,不要鬧彆扭。”
然而燕裘根本不迴應,他徑直走到燕南飛身前,斬釘截鐵地說:“叔叔,我跟你回燕家。”
阮元沛嚇了一跳,燕南飛也愕然,可是這一切很快就過去,燕南飛點頭,爲侄子的理智決擇感到欣慰。
“能想通就好。”
“燕裘!”水牛真的生氣了,要不是阮元沛拉住他,他就要衝上去跟燕南飛幹一架,誰叫這小子膽敢拐他兒子?!
燕裘看一眼那摟在一起的二人,脣角勾起一抹冷笑,毅然扭過腳步往外走。
“你也走吧,他現在不適合談話。”阮元沛一邊困住不斷掙扎的小獸,一邊對燕南飛說。
大概是吳水牛的模樣太過猙獰,燕南飛本來就打心底裡對這位哥哥就有一股敬畏感,竟然真的乖乖離開,還很禮貌地帶上門,完全忘記之前他還將阮元沛列入重點防備對象。
“放開我,球球要幹傻事,得阻止。”水牛掙扎着,可是阮元沛在體格上佔優,而且有一手帶傷,水牛根本不敢放開動作狠幹,投鼠忌器呀。
阮元沛輕嘆,單手把人扣進沙發裡,壓住:“回答我,你17歲的時候在幹什麼?”
水牛直勾勾地看進阮元沛眼裡,這時候卻莫明地不好意思了,不設防便直接回答:“啊,跟阿桃私奔去造人。”
阮元沛脣角抽了抽,重嘆:“那你爲什麼不讓燕裘去闖闖呢?”
“他沒有想清楚!”水牛反駁。
阮元沛安靜地注視着吳水牛,直至這小子臉上浮起兩朵紅雲,他倒是挺新奇這小子會感到尷尬……雖然這個傻爸爸護犢的自私行爲,的確值得臉紅了。
水牛當時想——大人人體溫怎麼這樣高,都能薰着人了。靠,臉紅個毛呀!
就在二人同沙發異夢的時候,他們的思維奇怪地扭曲,卻又在某一點接合。
“好了,想清楚了嗎?你們是父子沒錯,唉,過去燕裘的世界裡只有你,今天你好不容易瓦解他狹小的世界,把他釋放出來,何不讓他趁這個機會好好感受一下人生?他始終要長大,目光總不能再這樣狹隘,讓他去,讓他闖,你只要關注他,必要的時候伸出援手,別讓他忘記身後還有人在支持他就好了。小孩子總要自己走出一片天地,對嗎?我的父母就從來不管我。你不也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來了?安心吧,他是你的兒子,不會窩囊得沒有你就活不下去。如果他不喜歡燕家那個地方,大不了幫他逃出來,是吧?反正你不是逃了很多回?老地方,更容易掌握,不是嗎?至少他沒跑去流浪犯罪,所以燕裘還是那個精明的燕裘,他挑了一個能引起你高度關注又能夠滿足好奇心的地方呢。”
一輪聽下來,水牛心裡踏實不少,冷靜想想,這話說的很有道理,他就更加的安心了。
“操,我這腦袋長草的,怎麼沒想到?幸好有你在,大夫人,我真不能沒有你呀。”水牛由衷地感激。
阮元沛無奈嘆笑,揉了揉這毛絨絨的小平頭,心裡酸甘苦辛鹹,五味俱全啊。天知道,他希望這是一句情話,而不是一句沒心沒肺的感激。他不斷告誡自己要冷靜,既然答應幫這個人,那就該好好守誠諾,這個人最恨人背信棄義。
不愛也成,至少別招來恨——
飄過~~~~
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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