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市長，你們那個主題公園的規劃，我看過三遍。”
柳俊緩緩說道，神色凝重起來。
隋善義嚇了一跳。他不懷疑柳俊的話，柳俊說看過三遍就真是看過三遍。隋善義儘管不是柳俊一手提拔起來的嫡系，柳俊對待工作的認真態度，通省幹部都是熟知的。
一省之長也沒有必要在他面前謊言相欺。
柳俊如此重視他們的規劃，這是隋善義沒有想到的。在他們想來，這個主題公園的規劃一開始的時候是比較單純的，就是一項正常的經濟建設措施。但劉飛鵬和柳俊起了爭執之後，這項規劃便不可避免的演變成了政治鬥爭的工具。既然劉飛鵬贊成，柳俊就一定反對，沒有理由可言。既如此，柳俊又何必看三遍？
一句話，不同意就是了
莫非，柳俊今天召見他，不是“興師問罪”的？
“我認爲，在吳西搞這麼大規模的主題公園，不合適。”
柳俊不去理會隋善義的驚詫，按照自己的思路徑直說道。
隋善義在心裡苦笑了一下。不管這個規劃柳俊看過幾遍，最終的態度已經出來了，不合適。看來歸根到底，就是一個政治問題。柳俊特意召見，就是想要說服他，叫他們吳西市主動放棄這個項目。原本一個經濟建設的項目，省長明白無誤地表示了反對，任何一個地市，都應該消停了。但隋善義知道，自己沒有多少退路。
換句話說，他也很想說服柳俊，支持他們這個規劃。
儘管這是劉飛鵬和汪國釗的要求，但如果能夠獲得柳俊的認可，那就再好不過了，隋善義便沒有了任何風險。
再有劉飛鵬汪國釗撐腰，誰又樂意和柳俊對着幹？
“省長，我們都知道，經濟要穩步發展，不能頭腦發熱……要將有限的財政收入用在最需要的地方。省長的這個指示，我們一定會堅決貫徹落實。所以，我們市政府決定這個主題公園不依靠市財政投入，而進行純粹的商業操作，對外招標。這樣，財政上就沒有問題了。”
隋善義想了想，很認真地說道。
這也是隋善義籌劃了很久的一個對策。這個主題公園，劉飛鵬汪國釗催着他趕緊上馬，柳俊那邊壓根就不簽字，將他隋善義夾在中間，十分難做。想來想去，似乎如此操作，纔是折中的辦法。
隋善義也知道，雖說是折中，柳俊多半還是不會同意的。無論採取什麼方式，這個柳俊反對的主題公園一旦破土動工，就意味着柳省長的某種失敗。這裡面折射出的政治含義，遠遠大過經濟含義。
柳俊沒有急着回答，沉吟稍頃才說道：“純經濟建設項目，純娛樂項目，進行商業化操作，減少財政投入，這個思路是對頭的。但是，隋市長，問題的關鍵，是吳西市有沒有必要建這個主題公園。你們當初規劃這個主題公園的時候，是準備以旅遊立市。這個思路就有問題。我們A省，已經有好幾個這樣的人文景觀了。玉蘭的影視城，大湖的水上公園，就是其中的代表。再在吳西搞一個這樣的主題公園，你們認爲在商業運作上，成功的機率有多少？”
“省長，這個倒是不用擔心，主題公園一旦建起來，遊客就會有的。投資商應該不會虧本。他們是生意人，眼光還是有的，應該看得比較準。”
隋善義忙即答道。
柳俊微微一笑，從煙盒裡拿出一隻煙來，又將煙盒推到隋善義面前。隋善義連忙拿起打火機，先給省長點着了，然後自己也點上了一支。會客室裡騰起淡淡的煙霧。
柳俊抽了兩口煙，不徐不疾地說道：“善義同志，看來你還是有顧慮啊。今天我們就是探討，有什麼話都可以說出來。”
柳俊此言一出，隋善義有點猝不及防，不由呆了一下，臉上露出尷尬的神色。
他確實沒有把話說透。
這個主題公園，如果是純粹的財政投入，當然要反覆的預算投入和產出的比率，萬一虧本的話，財政上的負擔就會很重，不但不能成爲政績，還會被上層詬病。但現在變成純粹的商業操作，那就比較簡單了。商人投資，盈虧自負。他們賺了錢，那是該的。若是沒有看準市場，最後賠了，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風險與利益並存嘛。
這個就不是隋善義該去操心的問題了。
至於更深層的商業運作手法，就更加不必他隋善義去操心。
見隋善義沉默了，柳俊又抽了一口煙，緩緩說道：“隋市長，我明白你們的心思。這個主題公園推向市場，你們就可以坐視不理了。無論盈虧，都是投資商的事情，對吧？”
隋善義連忙說道：“省長，也不是坐視不理。我們會爲投資商做好各項後勤保障和支援的工作，儘可能爲他們創造一個良好的投資環境……”
“對，是這個話。投資環境看來你們也瞭解到投資環境對招商引資的重要性。但是，隋市長，什麼是好的投資環境，你仔細考慮過嗎？”
隋善義又不好說話了。
柳省長這個問題，問得真是有點大，不知道如何回覆纔是妥當的。和領導談話，之所以很多人都十分緊張，原因就在於此了。長時間思考，不及時回答領導的提問，肯定是不行的，那叫倨傲。在領導面前倨傲，不是自找難受嗎？但如果不經考慮，胡亂答覆，也是不可取的。萬一回錯了，更難受。
“這個，省長……”
隋善義結結巴巴的。
這也是隋善義的一種策略，既然不好回答，又不能不答，那就“犯結巴”，拖延一點時間，好讓自己能夠多想一想，想周全一點。
柳俊擺了擺手，說道：“真正好的投資環境，不僅僅是城市的基礎設施，也不僅僅是政府部門的勤政廉政。這些都還僅僅是基礎罷了。投資商真正看重的是什麼？是盈利如果投資商在你們吳西的投資項目，絕大部分是賺錢的，那你們的投資環境就是好的。如果相反，不管你的基礎打得多好，政府部門多麼的勤政廉政，你們的投資環境，都談不上是好的。那麼大一個項目，投資虧損，對後來者的信心是一個沉重的打擊。能夠讓投資商在守法的範疇內獲取最大的利益，這個纔是真正好的投資環境。”
隋善義頓時一怔。
不是說他以前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身爲市長，主管經濟建設，這些問題是肯定要時常思考的。只是沒有想得如此透徹，就算想透徹了，也不一定敢宣之於口。很多事情，能做，但最好是不說。每個官員均有這樣的“自覺性”。現在柳俊公然把這個話說了出來，對隋善義的衝擊還是很大的。
“另外，旅遊業是今後數年的發展趨勢，隨着國家經濟的持續增長，羣衆的收入持續增加，旅遊會越來越變成一種剛性需求。大力發展旅遊業是省政府的既定方略。但是在這個方略的執行上，也不是一成不變的，需要區別對待。玉蘭市的鳳凰影視城，因爲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而且建成的時間很早，十年前就有了，經過良好的商業運作，目前已經成爲一個全國性的旅遊品牌。所以它是成功的。至於大湖市的水上公園，有它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大湖就在那裡嘛。你們吳西市有這樣的地利條件嗎？你們的主題公園和摩天輪具有排他性嗎？都沒有。吳西市距離玉蘭和大湖都不是很遠，遊客們遊覽了影視城和大湖風光之後，你認爲他們還有多少意願去吳西的主題公園遊玩呢？”
柳俊邊說邊望着隋善義，眼神中帶着詢問的意思。
隋善義想了想，說道：“這個，省長，我們可以公平競爭嘛……”
柳俊微微一笑，說道：“隋市長，公平競爭是可以的。但也要統籌安排。你們吳西的發展重點，不應該放在這個方面，在一省之內，如此密集的建造人工景觀，就是重複投資，就是浪費。如果一定要說是競爭，那也是惡性競爭。對大家都沒有什麼好處。”
隋善義說不出話來。
柳俊的意見已經表達得十分明確了，就是完全不支持他們搞這個主題公園和摩天輪建設。而且明白無誤地定性爲“重複投資”、“惡性競爭”。這就是個很嚴重的問題。在省長沒有批覆同意的前提下，他們擅自上馬，投入建設，說得好聽點，也就是個打擦邊球，違規操作。只要事後柳俊不追究，也就沒事了。大家算是默認了這個“先斬後奏”。隋善義覺得儘管是冒險，但風險也不是那麼大。故此他敢於擅自行動。
但現在就完全不一樣了。
柳俊明白告誡他，這個事不許搞
他如果再要堅持己見，就是頂風作案，柳俊就算想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都不可能了。
換句話說，他隋善義將是柳省長下一個打擊目標。
在A省的中層幹部而言，無論是誰，均不可能對這個後果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