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朝,上到宰相下至五品的京官都來了,乾清宮裡塞不下,臣工的隊伍從乾清宮門口排到了漢白玉龍階之下。
初秋的太陽還烈,四五品的小官都被曬的臉上淌油。
盛康帝從龍椅上下來,手裡掐着一堆奏摺,當他走到虞相跟前,一折子甩他臉上,“你家的地要不要把朕的上林苑也圈到裡頭去。”
虞相趕緊跪下請罪,口稱不敢。
走至李相跟前,有虞相的前車之鑑,李相趕緊跪了下來。
“你們家的家奴好生的威風,官家小姐也敢強搶,改日是不是要搶到公主頭上。
“微臣不敢。”李相漠着臉道。
“不敢,你們敢的很。”盛康帝把剩下的摺子全部甩到下面的臣工臉上。
拿了這些股肱之臣的把柄之後,盛康帝坐回龍椅才又道:“西夏屯兵邊境,蒙古鐵騎南下,再加上江南曝出牽連到省級的大貪污案,陝西大旱,福建澇了,民心動盪不安。一夜之間,大齊竟冒出這麼多問題,是有人想和朕過不去,還是你們平時故意瞞着朕,此番終於按不住了,這才捅出來?蓄謀已久啊。”
“陛下息怒。”衆臣工面色惶惶,紛紛叩拜請罪。
氣怒上頭,望着玉階下的臣子們,盛康帝眼前有片刻的黑,黑影籠罩在眼睛上,他心裡慌了一下,面上絲毫不顯,只是下意識的扶住了龍把手。
頓了一會兒,等眼前能重新看清人了,才緩着氣道:“三相何在?”
“微臣在。”三人出列,三種不同的聲音次第應和。
“領着百官,一件一件,給朕捋清楚,列出條陳,今日必須都拿出解決的章程來,有一件完不成的,你們都不必回府享受嬌妻美妾的伺候了,就在朕的乾清宮,跪着趴着躺着,挑燈夜戰。”
“臣遵旨。”三相領命。
其餘大臣也紛紛道:“臣等遵旨。”
“晟燁,你好生聽着,有何好的建議也可以提出來。”
“是的,皇祖父。”
隨後,察覺出盛康帝微漾的張全便主動來攙扶,主僕二人出得乾清宮,往御花園亭子裡來。
“陛下,可要密召劉太醫?”
“不必,方纔朕是氣的狠了,歇一歇便好了。”
少頃,便有宮女送上茶來。
盛康帝喝了一口,緩了緩精神,便道:“這會兒,到哪兒了?”
張全心知陛下問的是二皇子的去向,便道:“估摸着時日,應該到邊境了。”
“送他走時,他精神如何,可有什麼話留下,一定恨死朕了吧。”盛康帝鬱郁一嘆。
張全趕緊搖頭,道:“回陛下,沒有。二皇子除了精神不好之外,什麼話也不曾說,奴婢看着,二皇子也沒有恨您,二皇子聰明着呢,肯定能想明白,您是爲了保他才這麼做的。”
盛康帝不置可否,想了想還挺驕傲,“爲了制住他,廢了朕多少精神。還是劉太醫有辦法,他那個藥給朕留着,嗣和不聽話,朕就給他來一下子。”
想到此處,盛康帝自己樂了。
張全也跟着笑。
片刻,盛康帝又是一嘆,憂慮道:“這次朕把他好不容易長出來的翅膀全給折斷了,你說他還能重新飛起來嗎?”
張全也不敢亂說,掂量着道:“奴婢覺着能。陛下您想,和十年前相比,現在這些事兒又算得上什麼。左不過需要幾年,好好養養罷了。”
盛康帝搖搖頭,“十年前,他傷的是身,而現在他傷的是精氣神。懷着仇恨,他爬起來,漂亮的站到了朕的面前,這是一鼓作氣,而朕卻又親手將他打落塵埃,這是再而三,三而竭。朕怕他再也沒了那股子氣。這個孩子若從此一蹶不振,便是朕毀了他。再見之日,他身上的戾氣怕更重了。朕,還有一怕,怕他走上不歸路,派幾個高手,謹慎的跟着他,別讓他發現。”
張全猶豫了一下道:“陛下,二皇子甦醒後,激烈掙扎過,當時是暗衛頭領出馬制服的二皇子,而當時二皇子的雙臂是被鐵鏈綁在背後的。”
這說明了什麼,不言而喻。
盛康帝略一想便笑了,“武舉時,觀他與虞良奕交手,朕就肯定他一定還藏了實力,故朕想無聲無息的制服他,特地找了劉太醫,讓他用上了藥。沒想到,朕還是低估了朕這個兒子。你們都說晟燁的模樣性子都像朕,其實不然,嗣和最像朕,無論模樣還是性情。不對,刨除他一身的戾氣,他比朕強上許多。”
想到武嗣和這短短二十幾年來的遭遇,盛康帝苦笑了一下,“朕不如他,朕對不住他。”
張全別的沒聽出什麼味兒來,就有一句話他咂摸出味道來了。
能得陛下一句“朕不如他”,二皇子可就真了不得了。
魯國公府,瑞華堂,華燈燦然。
丫頭們侍立左右,圓桌上已擺放好了美味佳餚,周氏和洛文儒都坐在上首準備用晚膳,洛文儒的右手邊是洛謙和洛瑾瑜,而周氏的左手邊位置卻空空如也。
周氏耐着性子重複着這幾日以來慣常的一句話,“二小姐呢?”
負責喊洛瑾瑤來用膳的綠蘿求救的扯了扯紅薇的袖子。
面對着瀕臨發怒的周氏,紅薇也膽顫啊,但還是站了出來,纔要開口,便聽周氏重重放下了筷子。
“用膳吧,孩子們都在跟前呢。”洛文儒道。
周氏深吸一口氣,換了公筷拿起來,給洛謙撰了一條雞腿道:“這是你愛吃的福記燒雞,大伯母專讓人去外頭買來的,多吃點,別讓那臭丫頭擾了咱們用膳的興致。瑾瑜,你也吃,想吃什麼就讓丫頭們幫你。”
“多謝大伯母。”
都知道周氏心裡不痛快,整個用膳的過程幾乎沒有任何聲音,靜悄悄的,氣氛緊張,生怕周氏突然掀了桌子似的。
黃昏的時候,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繡樓上有一處榭臺,榭臺上放着一張竹榻,洛瑾瑤就歪在上面,髮髻懶梳,青絲繚亂,嬌容憔悴。本就大的眼睛,這幾日厭食以來,越發顯的大了。身子,也瘦條條的,真的到了風一吹就倒的程度。
“起風了,二小姐,咱們回屋去吧。”碧雲一邊讓小丫頭把窗子關上,一邊道。
秋夢輕步走來,撿起落在地上的書,也勸道:“二小姐,您這樣糟踐自己的身子,若是姑爺知道了,可要心疼死了。”
“那他爲何不回來找我,他說過他不會騙我的,可他這一回卻騙我了,他讓我等他回來,可我等啊等,他始終沒回來。”洛瑾瑤奄奄的道。
秋夢一聽,也不知該勸什麼了,因爲她也不知道武嗣和爲何至今未歸。
“他不會回來了。”周氏冷着臉走來。
“大夫人。”一看周氏的臉色,碧雲秋夢二婢心肝都顫了,連忙來行禮。
周氏不理這二人,就讓她二人跪着。
“跟着那奸商,你倒是學會好本事了。你這是用你自己的命威脅我?”和洛瑾瑤對面望着,周氏怒道。
“不是的,阿孃。”洛瑾瑤艱難坐起來,垂着頭,十指扭着扣在一起,放在腿上,道:“是真的吃不下,我原本也吃的不多的。阿孃,你告訴我,他到哪裡去了好不好?”
洛瑾瑤鼓足勇氣,大大的眼睛水氣瀰漫的望着周氏。
望着她這可憐無所依的模樣,周氏這才知道:原來趙筠根本不算什麼劫,武嗣和這個混蛋纔是。再也不能拖下去了,再拖下去,阿瑤非得丟了命不可。不若我說個謊,讓她徹底斷了念想。
暗中捏了捏袖中的和離書,周氏下了決斷,便道:“連殺兩個外戚之子,他是捅了馬蜂窩了。陛下就算想包庇他也不能,故一氣之下判了他流放邊陲,一輩子都不讓回來了。”
洛瑾瑤有一霎的眩暈感,可這個打擊還不算什麼,周氏又拋出和離書一封,“這是他被送走之前,你爹讓人去大牢裡強行要的。”深怕洛瑾瑤不信,周氏還額外加了一句,“他倒是死也不放你,不過他已成了階下囚,他若不應,有的是厲害的刑罰等着他。”
可就是這一句讓洛瑾瑤肯定了一點,周氏在說謊,當她打開和離書,便更肯定了,欲喜還哭,“阿孃你騙不了我,這不是他的字,他的字醜死了,纔不會這樣工整。而且,我夫君什麼刑罰也不怕的。”他連那些非人的折磨都承受下來了,這世上,沒有夫君忍受不了的痛。
周氏又是一哽,強硬道:“不錯,和離書的確是假的。但他被流放了的確是真的,你若不信,可以問你爹,你爹的爲人,他不會騙你。丈夫五年不歸,你們的夫妻關係便不存在了,阿瑤,從明兒開始你給我振作起來,梳洗打扮,把自己弄的美美的,阿孃這回一定擦亮眼睛,找一個真正適合你的夫君。”
洛瑾瑤緩緩躺回竹塌上,蜷縮起來,低聲道:“你讓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