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聲音淺淺地說着話,看上去柔和可親。
一雙眼睛卻是冷的。
烏黑清透,直視着顧老爺子,閃耀光輝,好像蘊藉着許多洶涌激動的情緒,恨意滔天。
她委曲求全許多年,年少鋒芒棱角盡數磨平,這一刻,一雙眼眸,卻好像鋒利寒冷的刀刃。
眼前這老人,當年以卑鄙手段欺壓她父母,逼迫她離開所愛,縱然後來有緣再見,縱然她和心愛的人在一張牀上抵死纏綿,卻不得不狠心離開。
她爲了父母背棄所愛,又爲了孩子背棄父母,等想要回頭的時候,卻發現她除了摯愛的舞蹈一無所有。
卑微苟活半生,唯一支撐她的,一開始只有女兒,後來多了兒子,即便那兒子也並非她所願。
她活得太苦太累,已經忘記了最初那個驕傲的自己。
不光是在顧老爺子面前,在她和顧祁的愛情裡,她一直是那個驕傲倔強不顧一切的女孩。
她比他大膽,比他主動,比他執拗。
他大她幾歲,一直遷就她寵愛她,照顧她關心她。
她家境不及他,他愛着她,便小心翼翼地守着她那可笑的自尊,從不顯露出絲毫的優越感。
她一生中唯一的愛,夭折在對面這老人的固執中。
她清正勤懇的父母,因爲她快速衰老,在她不知道的時候雙雙赴死。
她可愛的女兒,更是從小受盡別人的冷遇和白眼。
她怎麼可能不恨?!
從她離開京城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恨他,從她狠心離開顧祁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恨他……
在她和顧祁偶遇糾纏的時候,在她後來狠心離開家的時候,在她一個人艱難生產,連坐月子也沒有一個親人陪伴的時候,她都恨他。
她咬牙撐過許多日子,日日夜夜,想起過往,都恨他。
程瑜垂在身側一隻手下意識緊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顧老爺子,那銳利的光芒竟是讓獨斷一生的老爺子微微發怔。
顧老爺子神色緩了緩,慢慢道:“當年的情況你自己心裡清楚,你們家和顧家實在差距大,爲了顧祁的前程,我不能容許你進門。”
“那您現在叫我來,您自己不覺得諷刺嗎?”程瑜冷笑起來,“就因爲孩子?你憑什麼說她流落在外?她跟着我這個媽,眼下有父親兄弟,有丈夫親人,哪裡算得上流落在外?她不可憐,我也不可憐,不需要您大發慈悲施以同情。”
“可她到底是顧祁的孩子,我的孫女。”老爺子蹙眉道。
“她也許有顧祁那樣的爸爸,卻永遠沒有你這樣的爺爺,”程瑜抿脣看着他,“老爺子,你爲什麼不拿鏡子好好照一照,抿心自問,你哪裡有資格當她的爺爺?就說你們顧家,這一輩,有她那麼優秀的孩子嗎?”
“你!”老爺子倏然氣結。
“我說的不對?”程瑜笑意越發深了起來,“您看不上我,親自挑選了賢良淑德的兒媳婦,有那樣一雙孫兒承歡膝下,可是他們哪個比得上我的女兒,自私陰狠、恃強凌弱,這些卑劣品性和您如出一轍,那纔是您的好子孫不是。”
她提到顧青倫和顧青媛,老爺子更是怒火攻心,偏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不可能自己打臉,說那兩個都是野種。
“琪琪從小就很乖,”程瑜看着他,繼續道,“沒有爸爸的孩子都早熟,她聰明可愛的讓人心疼,和我相依爲命,卻從來不問爲什麼她沒有家人,爲什麼她沒有爸爸,因爲她知道,問起了媽媽會難受。這樣的孩子從小沒人疼,我是她媽,我心疼。沒有爺爺奶奶爸爸親戚都無所謂,我將所有愛給她就好。我把自己的孩子拉扯大,整整二十年,您憑什麼要?”
“你這性子怎麼一點沒變?”老爺子氣得臉色鐵青,“她到底是女孩,身後有家室不好嗎?也不會被夫家小瞧了去。”
“哈哈。”程瑜好像聽到什麼可笑的言論,“小瞧了去。您眼瞎嗎?眼下這整個華夏,誰會小瞧她,誰能小瞧她?你以爲所有的老爺子都和你一樣?楚家老爺子不知道有多心疼她,說起來,最可憐的也唯有顧祁,攤上你這樣一個父親。”
“你閉嘴。”老爺子氣急敗壞吼了一句。
程瑜冷冷看着他,一字一頓道:“除非我死,否則我女兒此後永遠姓程,和顧家半毛錢關係都沒有。就算我死,也會囑咐她永遠不踏入顧家大門一步,不和你們顧家任何一人再有糾葛,想認回她,你做夢。”
她面色緊繃地說着話,白皙的頸項青筋暴跳,神色狠厲好像詛咒。
老爺子心跳都漏了一拍,差點氣死。
程瑜重重地呼吸一口,站起身往門外走去。
“站住!”老爺子猛地叫住她,“顧祁昏迷不醒躺在醫院裡,口口聲聲喊着小魚兒,是你嗎?”
程瑜的步子倏然頓住,說不出話來。
老爺子看着她僵硬的背影,慢慢道:“你們離開京城當夜,他跳樓找你,摔了腿,還是避開顧家警衛到了你家。你離開,他行屍走肉好幾年,和我一句話都不說,甚至於那個媳婦,也得用烈酒和迷藥送上他的牀。他和我形同陌路二十年是因爲誰?後來出京再回,斬釘截鐵要離婚又是因爲誰?縱然我有不對,顧祁他,卻從頭至尾沒有半分愧對於你,眼下他妻離子散,重病入院,日日夜夜喚着你的名字,你就不想見他一面?!”
程瑜的肩膀抖了抖,聲音低下去:“你會讓我見他嗎?”
“你可以見他,天天見都沒有問題,”老爺子看着她的背影,一字一句道,“只要思琪回顧家。”
“你做夢。”程瑜聲音顫抖,好像玉珠崩裂。
“醫生說他沒什麼求生意志,可能終此一生不死不活,植物人一樣地躺下去。”老爺子繼續道,“是否這樣才如你意?”
程瑜沒說話,腳步往門邊慢慢挪動。
“程瑜!”老爺子氣急敗壞又喚他,“你要眼睜睜看着他死,至死不見嗎?”
程瑜沒說話,已經到了門邊。
“他是思琪的親生父親!”老爺子氣得劇烈咳起來。
程瑜一把拉開房間門,快步出了去,砰地一聲門響落在耳邊,老爺子看着她消失,連忙伸手捂了心口。
門外——
程瑜眼眸通紅,快步朝電梯口走去。
看着電梯裡樓層數字變換,她只覺窒息。
小魚兒……
這世上只有那一個人才能喚的親密稱呼,每一次他溫柔含笑喚起來,她一顆心都足以融化。
她一直記得那一天一夜,他們意外相逢,從白天到黑夜,在賓館裡糾纏了一天一夜,昏天暗地,時間都忘卻。
他記得他滾燙的肌膚、強勁的手指,以及那樣猩紅到充血的眼睛。
他似乎恨她,一低頭咬上她肩胛骨,那裡有一道疤,至今未退,可能跟隨她一生。
他揮汗如雨,用她從沒有聽過的沙啞又疲憊的聲音一遍一遍喚她小魚兒,緊緊地桎梏她,說這世界上再沒有什麼能將兩人分開。
他讓她等她,她卻想到了日趨蒼老的父母,不聲不響地做了逃兵。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他們惟一糾纏的一天一夜。
賓館的牀單被汗水浸溼,染了她的血,她在顧祁走後偷走了那張牀單,又在思琪滿月後,親自將它燒成灰燼。
她原本以爲,這以後的一生也沒有再見到他的機會。
可眼下——
事情竟然會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老爺子,竟然會拿兩人見面的機會威脅她,想要認回她的女兒。
真可笑,真可笑,他在做夢……
做夢!
程瑜胡亂地想着,一直快步走,朝宋家方向走。
茶城距離宋家不遠,她也沒有買東西的心思了,一直走,憤憤難平。
七月天,她走了一會就出了汗,一張臉通紅,卻好像不知疲倦似的,每一步都飛快,好像機器人。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身後傳來一聲熟悉的“程瑜。”
程瑜倏然回神,秦浩已經快步到了她跟前,一隻手扶着她肩膀,看着她紅彤彤汗水細密一張臉,關心道:“你這是從哪回來了,怎麼了?”
“沒事,我沒……”程瑜說着話,身子一軟往下倒。
秦浩眼疾手快扶住她,俯身打橫抱着她,往家裡走,將她一路抱到房間去。
程瑜中了署,秦浩忙前忙後守着照顧了半天,她症狀減輕,終於醒過來,程思琪和宋望也恰好回了家。
她在太陽下曬的時間久了些,又氣急攻心,突然暈過去,其實不算特別嚴重,秦浩先前自然沒有驚動程思琪和宋望。
程思琪在樓下聽阿姨說了兩句,連忙和宋望一起上樓去。
程瑜正靠在牀頭喝水。
“媽。”程思琪喚一聲,坐到牀邊去,終於鬆了一口氣,開口道:“感覺怎麼樣?要不要去醫院。”
“沒事了已經。”程瑜笑笑道,“出去想買點東西,走的時間長了,回來就暈了。”
買東西……
秦浩想起她回來時其實沒有帶任何東西,心裡微微疑惑了一下。
“夏天熱,以後大中午還是少出門的好。”宋望也鬆了一口氣,在邊上說了一句,又朝向司機大叔道,“爸下午還出去嗎?”
“她都這樣了,”秦浩扭頭看了眼程瑜,“指定不出去了。”
“嗯,”宋望略微想想道,“一會還有幾個傭人過來,還有我外公外婆,拗不過,估摸着一會就到,您和我們一起下去認認人,媽身體不適,改天也行。”
“一會就到?”秦浩挑眉看他一眼,又看了眼程思琪道,“那讓琪琪先在這陪着,我們先下去。總不好樓下連個人也沒有。”
“也行。”宋望看了眼程思琪,給她使了個眼色。
房間裡就剩下母女兩個人,程思琪抿脣握了程瑜一隻手,靠在她肩膀上,聲音輕輕喚了一聲:“媽。”
程瑜擡手拍拍她胳膊,笑道:“我沒事,別擔心。”
“有個事情想和你,”程思琪攬着她胳膊,略微想了想,慢慢道:“是關於顧家的事情,你要聽嗎?”
“嗯?”程瑜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顧青倫和顧青媛都不是顧市長的孩子,”程思琪慢慢道,“宋望說如果顧家知道了我和顧市長的關係,可能會找我們相認,你願意嗎?”
“不是他的孩子?”程瑜的關注點和她顯然有些不一樣。
“嗯。”程思琪苦笑一下。
難怪了……
程瑜冷笑一聲,如實道:“顧老爺子已經找過我了,要求認你回顧家,我沒同意。”
“今天?”程思琪詫異地看了她一眼。
“嗯。”程瑜道。
兩個人靜了幾秒,程思琪遲疑道:“當初是怎麼回事?顧老爺子不同意你們在一起嗎?”
“是,因爲階層偏見。”程瑜看着她的眼睛,“你怎麼想?”
“我一直都只有媽媽,”程思琪窩在她懷裡,聲音輕輕道,“現在有了秦叔叔,他就是我爸,我不想再生出什麼意外了。”
“你……”程瑜略略遲疑了一下,“還是不想認他?”
她話裡的人,當然是顧市長。
程思琪笑起來:“看你。如果你以後讓我認他的話,也沒什麼,只顧家,我是不會回去的。”
她語氣堅持,程瑜“嗯”一聲,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程思琪原本還擔心她心軟,此刻見她這態度,鬆了一口氣,撐着身子坐起身,笑笑道:“時間差不多了,我也下去等着外公他們。”
“我和你一起去。”程瑜說話間就要起身。
“你還是先躺着吧。”程思琪連忙按着她肩膀道,“小心一會再暈了,就得進醫院了。”
程瑜拗不過她,只好重新躺回去。
程思琪漫步往樓下走,她懷孕快兩個月,因爲是三胞胎,小腹已經微微凸起,平時穿了衣服看不太明顯,可其實自己已經挺小心。
剛出門,就看到江蔚然從樓梯口快步跑來。
她低着頭神色匆匆,程思琪差點被撞倒,扶牆站穩,探頭喊了句“蔚然?”
江蔚然差點撞到她,也緊張了一下,猝不及防擡眸,一臉淚。
“這是怎麼了?”程思琪被驚了一下,扶着她胳膊道,“誰欺負你了?還是因爲外公過來?”
她遲疑了一下,小聲勸道:“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畢竟是外公外婆,心裡也疼你的,不開心的事別往心裡去。”
“不是他們。”江蔚然素來沒什麼心眼,被她問一句眼淚就簌簌往下流,低聲道,“是允卿。”
“允卿怎麼了?”程思琪更詫異,“鬧彆扭了。”
“思琪姐,”江蔚然動作輕輕地抱上她,委屈道,“他媽媽不同意我們在一起的,今天找我了。”
“靳媽媽?”程思琪小聲問了一句。
“他媽媽說,”江蔚然啜泣道,“他們靳家不要我這種沒規矩的女孩。他媽媽還說,允卿下個月就要和別人訂婚了。”
“怎麼可能?”程思琪詫異地挑挑眉,“你問過允卿了?”
“沒有,我不敢問他。他最近工作很忙,我們很少見面。”江蔚然聲音低低道,“就從你和表哥婚禮以後,很少見面。”
“有什麼事要和他說清楚。”程思琪鬆了一口氣,“他媽媽不能代表他,你以後要嫁的人是他,也不是他媽媽,別一時糊塗弄混主次了。”
“可他們家人不喜歡我。”江蔚然不知所措地支吾起來。
“傻丫頭。”程思琪扶着她肩膀站好,“那就努力讓他們家人喜歡上你,你又不差,以前淘氣點是以前,現在這麼乖對不對?要是在乎他們家人的看法,就努力改變你給他們的印象,總會好的。”
“他媽媽和其他女生一起見我的,”江蔚然話鋒一轉,脣瓣又緊緊抿起來,“他媽媽都選好兒媳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