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遐齡帶着嫡孫年熙,品級裝扮,跪接聖旨。來宣旨的,正是御前太監陳福。
自從二月中旬,年氏封貴妃,不足一個月的功夫,陳福已經往年家跑了好幾趟,傳了好幾回旨意。
前兩年,年遐齡雖做主讓兩個兒子分家,年羹堯雖不在京中,卻是來信反對此事。
年遐齡卻執意,可是年家二房在京城只有一子年熙,又身體孱弱,宿病纏身。
思來想去,老爺子實在不忍,就在後街買了個宅子,在步軍都統衙門處將年羹堯一房子孫登記別戶。
如此一來,雖隔府而居,也能對孫子照拂一二。
他是年氏一族族長,又是一家之長,年希堯與年熙雖不贊成,卻也無力阻止。
年遐齡不過是未雨綢繆,免頃族之禍,能不能成事,不可盡知,畢竟天威難側。
去年大行皇帝駕崩當月,免官閒賦的年家長子年希堯就起復,署理廣東巡撫。臨行之際,年希堯不放心家中八旬老父,做主讓侄子遷回老宅。
隨着雍正登基,年氏封妃,年家風光,一時無二。
美中不足的是,年家長孫,年羹堯的嫡子,雍正最喜歡的內侄年熙,正月裡犯了宿疾,在家中休養。
陳福曉得年家是御前紅人,宣完了旨意,便叫人攙年遐齡與年熙祖孫二人起來。
就跪下這會兒功夫,白髮蒼蒼的年遐齡還沒什麼,年熙額頭已經滲出冷汗,氣喘吁吁,身子跟風中枯葉一般,站不穩了。
陳福見狀,唬了一跳,忙道:“前些日子,貴妃娘娘不是指了太醫過來麼?怎麼年御史的病還不見好?”
年熙虛弱得不行,強撐着,說道:“已是大好了,昨晚睡得遲些……有些乏……”
陳福見他如此,不敢留他說話,對年遐齡道:“老大人,奴婢也是常來的,聖旨已經宣完了,快叫年御史下去歇息吧。”
年遐齡見年熙冷汗直流,也是心疼孫子,道:“如此,就不恭了。”說着,使人扶着孫子下去安置。
陳福看着年熙的背影,臉上露出幾分爲難,道:“曉得奴婢過來傳旨,貴妃主子定會召奴婢問年御史的病情,這可如何是好?”
年貴妃身子本就孱弱,現下又懷孕七月,實是不能有什麼閃失。
“還請公公幫着隱瞞一二。年熙前些日子吃了太醫的藥,已是看好,這兩日天氣突冷突熱的緣故,就有些不得勁,休養幾日便好了。”年遐齡道。
陳福見年遐齡神色鎮定,想來年熙確實無大礙,便點頭道:“既是如此,奴婢就尊老大人吩咐。”
早有管家在旁,遞上銀封,陳福着急回去復旨,與年遐齡閒話兩句,便帶人回宮。
年遐齡站在堂上,看着香案前擺放着的聖旨,臉上沒有半點歡喜之色。
這封旨意,是封年羹堯爲三等公的。
管家杜忠在旁,已是美滋滋道:“老太爺,二老爺如今封三等公,是不是過些日子也要推封到老太爺身上,咱們家就是公府了?”
年遐齡搖搖頭,道:“不可妄言,老二是因西北辦差得力獲封,未必就推封三代。”
杜忠聽了,有些糊塗,道:“老太爺,不是因爲貴妃娘娘麼?迎陳公公進府前,奴才打聽了一句,他是從皇后孃家與佟家過來。”
杜忠所說,年遐齡先前就有所耳聞。
皇上追封皇后之父原任內大臣步軍統領費揚古爲一等公,致祭一次修理墳塋,其子孫襲封一等侯;追贈一等公佟圖賴爲太師,一等公佟國綱、佟國維俱爲太傅。
年遐齡所擔憂的,正是今日的聖旨上。
皇后孃家兄弟侄兒只襲一等侯爵,自家也是外戚,兒子以貴妃之兄的身份封了三等公,實是太過惹眼。
這之前,年羹堯已獲封二等輕車督尉世職,又加了太保,自己也加了尚書銜,已是昭顯皇恩浩蕩。
今天這道封公的旨意,更是將年家推到風口浪尖。
年遐齡嘆了口氣,只覺得滿心疲憊。他沒有再同老管家說話,拄着柺杖去探看孫子。
年熙這些日子,病情加重,並非是因季節變換的緣故,而是因爲拖着病體,給父親年羹堯寫了數封長信,耗費心血,疲勞所致。
年熙此時,倚在炕邊,口中咳聲不斷。
炕邊有個着桃紅色衣裳的丫鬟,二十來歲的年紀,修眉細眼,神態溫柔,手中端了溫水,每到年熙咳聲稍止,就送到年熙嘴邊,給他潤嗓子。
“大爺心思太重了,老爺體面是好事,二爺、三爺雖在老爺身邊受重用,誰也越不過大爺去……”她是年熙身邊的近婢,曉得他病重的緣故是憂思過重的緣故,輕聲勸道。
年熙聽了她的話,唯有苦笑。
他這半月,掙扎着父親寫信,寫了有七、八封,洋洋灑灑上萬言,就是勸父親收斂,早日交出西北軍權,謀求京缺。
年家如今已成烈火油烹之勢,僅次於佟氏,壓過太后與皇后家,成爲顯赫的外戚。
佟氏兩代後族,一門兩公,孝懿皇后還是今上的養母,有招搖的資本。
年家祖上是包衣,順治朝因年遐齡之父中了進士,才舉家脫了奴籍,入漢軍旗。同那些八旗勳貴比起來,年家的根基太薄了。
落在旁人眼中,他這做兒子的,竟是不希望父親體面似的。
年熙想起繼母與幾個異母兄弟,只覺得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
年遐齡進屋時,就見孫子眉頭緊皺,不知在癡想什麼,上前道:“百歲兒,莫忘了醫囑,不可費神!”
“祖父!”年熙見他進來,從炕上起身,要穿鞋下地。
“好生坐着!”年遐齡說着,做了個手勢,不許年熙折騰。
年熙起得急了,頭暈目眩,身子倒向一邊。那丫鬟忙扶了,纔沒跌到地上。
見長孫如此,年遐齡心疼得不行,揮揮手打發那丫鬟下去,而後道:“不要自己嚇自己,年家還不到那個地步。我這老頭子都不着急,你操心這些沒用的,做什麼?從今天開開始,不許你再給你父親寫信!”說到最後,已經帶了幾分嚴厲。
年熙擡起頭,問道:“祖父莫非也認爲……孫兒此舉,是爲了與二弟、三弟他們爭父親寵愛?”
年遐齡聽着這話不對,橫眉道:“說什麼糊塗話?你是年家長房長孫,已經二十多歲,難道還會行三歲童子之舉?我知道你擔憂什麼,我心中也是惶恐不安。只是你父的脾氣,最是剛愎自用。我這做爹的說兩句,他還顧及幾分;你這做兒子的囉嗦,又能有什麼成效?如此白費力氣,還累壞自己個兒,行之何益?”
年熙無語反駁,只是看着祖父,不減憂色。
年遐齡還要再勸,便見丫鬟進來報,前院來客,管家在二門外請示老太爺示下。
年遐齡叫孫兒好生歇着,而後拄着柺杖,去前院見客。
前院的來客,不是旁人,正是今日休沐的曹顒。
曹顒心中實不願同年家扯上瓜葛,但是年遐齡發了兩次帖子,請他過府。他再不來,就有些說不過去。
兩人寒暄一番,賓主落座,年遐齡就直言說了請曹顒過來的用意:“聽聞賢侄府上收着一副虎骨,能否割愛一二?本當上門求取,只是因老朽行動不便,只能厚顏請賢侄過來?”
老爺子雖不能說是滿面紅光,但是也精神矍鑠,哪裡有半點“行動不便”的模樣?
所謂的行動不便,不過是年家成了外戚,不好與朝臣之家往來過密,省的落在皇上眼中成不是。
曹顒心知肚明,也不多說,只道:“晚輩家的下人,年前是從廣東送了副虎骨,只是讓十三爺討去不少,剩下的親戚又分了些,所餘無幾,既是您這邊要用,隨後晚輩就使人送來。”
見曹顒痛快,年遐齡帶了幾分感激,道:“如此,就謝謝賢侄了。你也曉得,我那長孫身子骨不算結實。都說虎骨能強身健體,我這做爺爺的,少不得替他張羅張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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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羹堯雖隆恩不斷,但是這偌大的年府,只剩下年遐齡與病怏怏的年熙在,暮氣沉沉。
曹顒心中感嘆,面上不動聲色,陪着年遐齡說了幾句話,就尋了個由子,告辭離去。
年遐齡要親自相送,被曹顒留住。
年遐齡是國丈了,曹顒可不敢託大。
回到家中,曹顒便叫初瑜尋幾塊好些的虎骨,打算使人早點給年家送去。
曹顒認識年熙,對他印象頗佳。年熙沒有紈絝之風,也沒有其父的驕奢之氣,是個難得的青年才俊。
“爺,就剩下兩塊了。大姑奶奶今兒回來,求了兩塊去。聽說是孫家老太太有風溼之症,如今季節交替,犯了病根。大姑奶奶求兩塊回去泡酒,給孫家老太太祛病。二老太太跟着過來,也挑了兩塊過去。”初瑜猶豫了一下,對曹顒說道。
曹顒聽了,不由皺眉,道:“不是早先就往東府送過去了麼,二老太太怎麼還要?”
曹頌、訥爾蘇、弘曙等人去西北苦寒之地待了數年,落下了風溼病。曹顒得了虎骨,除了十三阿哥處,就挑了幾份好的,給他們三個送去。
自己手中所留的不多,又炮製了些虎骨酒。
“說是泡酒給天護、天陽強身用!”初瑜回道。
曹顒聽了,搖頭道:“荒唐,這是小孩子能喝的?你同二弟妹打聲招呼,別叫二老太太胡鬧,適得其反。”
“我也這樣想的,卻是想着問一問太醫,得了準信再同二嬸說。左右泡酒也要陣子功夫,一時半會兒喝不到嘴裡。”初瑜道:“只是剩下的兩塊虎骨都不大,加起來也就一兩斤的分量。”
等初瑜將剩下的虎骨拿上來,曹顒覺得有些少了。
虎骨骨質堅硬,兩斤分量,加起來也不過半個巴掌大。
“年家老太爺還盼着這個調理他孫子的病,罷了,將炮製的酒,也挑兩壇出來,一併送去。”曹顒道。
初瑜應了,曹顒親自寫了個帖子,使人連着虎骨與酒一塊,當日便給年府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