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剎那,云溪看着冷樁髯背後僵直的脊樑,慢慢垂了垂睫毛。嶠子墨見她的表情不對,剎那間朝門口看過,下一刻,輕輕地嘆息。
似乎感覺到他們的眼神,冷樁髯倏然朝他們的方向望來。這一瞬,云溪看得清楚,不過是幾天不見,他眼角的皺紋卻是深了許多。
四周,人來人往,喧囂依舊,她卻像是一下子記憶倒退,忽然回到了那場衣香鬢影的生日聚會。
老爺子大壽時,沒讓冷偳攙着,沒讓其他小輩陪着,只是與她一起,漫步在一衆賓客間,滿臉的驕傲與疼寵。至今,她依舊記得清晰,宴會上,當冷樁髯站在大廳面向所有人嘴角扯開一個不冷不淡的弧度時,整個大廳都是一靜,彷彿連酒杯碰撞的聲音都可以從這頭傳到那頭。他是真正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物。這種鐵血,從骨子裡透出的殺伐決斷,縱然已經離開沙場幾十年,也有種撲面而來的肅殺。
而此刻,這樣的鐵腕英雄,便只這樣呆呆地立在那裡,望着她,似乎,連再近一步,都害怕驚擾了她……。
云溪搭在嶠子墨手背的掌心微微一重,子墨側頭,靜靜看她一眼:“想不想過去?”他問的是,想不想,而非,要不要……。
云溪知道,當初,嶠子墨上冷宅,爲了她,當真是放下一身傲骨,陪着一家上下打高爾夫,只爲博得她的“孃家人”喜愛。到如今,卻因她的立場,絕不多提一個字。若是換做他人,怕早早勸她,教養之恩大於生育之恩。再怎麼說,即便再不能親密如昔,好歹也不該避而不見。
她知道,情面上是一回事,骨子裡是另一回事。但,到底,嶠子墨爲了她,將冷家所有的一切都隔離在外。只是,如今,老爺子親自跑來見她……。
望着冷樁髯孤零零,卻依舊挺立筆直的影子,云溪在心底無聲一嘆。
到底,還是放不下……。
冷樁髯見云溪毫不躲閃地望過來,心底一暖,臉上僵硬的表情,淡淡一緩。
他知道,這麼多年來,瞞着她,說是一切爲她着想,但,那或許只是他們的一廂情願。她的身份,他們猜測過,探究過,考慮過,明明已近在眼前,卻只差臨門一腳。何曾沒想過,她如果真的是貴族,以後是一番什麼樣的情況?
可是,二十多年了,從在襁褓中咯咯笑着,到後來蹣跚學步、滿面倔強,直至後來脾氣傲然、寧折不彎,他一路看着她長大,一路將她捧在手心裡。他從來是隻盼着她會越來越好,哪怕,真的,有一天,她厭棄了冷家,那麼,他便徹底放手,只要她自己覺得好,便也算徹底圓了這麼多年的朝夕緣分……。
云溪徐徐吐出一口氣,終於拉着嶠子墨一起走到冷樁髯的面前。
華髮半頭,雖一身錚錚鐵骨,卻掩不住他逐日老去的樣子。
“爺爺。”她淺淺一笑,如杏花梅園裡最嬌媚的一朵花枝,透徹的眼底裡,染着芬芳,似攜着寸寸暗香。
不過兩字,卻徹底催紅了冷樁髯的眼。
他下意識背過身去,眨了眨酸澀疼痛的眼,心底,卻是漫上越來越多的滿足。像是四十多年前,在南方山野裡,和那麼多的戰友們,在洪水退卻後筋疲力盡倒下的那一瞬一般。欣喜、滿足、慶幸……。
她還認他,還認他是她的爺爺!
云溪看着他的背影,瑟瑟顫抖的雙肩像是再強制壓抑着情緒,他閉着眼,眼中卻有淚痕閃過,眼角,那深深的皺紋被淚水輕輕的沾溼,似是帶出一道淡淡的痕跡……
她忽然心底一痛,慢慢地走了過去,親手扶住他的一側手腕。
“爺爺,別哭。”
冷樁髯渾身一僵,只覺得這輩子,大約再沒有比這一刻更丟臉的。但,更沒有哪一瞬,能比此刻,讓他更幸福的。
他極快極快地用手腕處,抹去眼角的淚痕,慢慢地握住云溪的手:“我對不起你,當初……。”
“當初,如果沒有冷家,我或許已經淹死在農村田野裡……。”
她擡頭,笑容恬淡,止住了他的話。“這麼多年,您給我的已經夠多了。”望着她越長越像逝去的妻子,這,既是懷念,卻是更重的折磨。她不是嗷嗷待哺的嬰兒,人世間,那麼多的悲歡離合,不一定只能用“對”和“錯”來界定。對於收養她、教養她而言,於冷家、於冷樁髯、於冷國翼,於每一個知道真相的人來說,都是一項酸甜苦辣間雜的歷練。一邊是毫無音訊的親骨肉,一邊是路邊撿來的外人……。若是沒有任何真情,冷家何必這樣對她姿態愧疚,甚至,卑微至此……。
他可是寧可流血,絕不流淚的鐵血將軍啊……
云溪靜靜靠在冷樁髯肩頭,忽而一笑:“爺爺,您哭起來,真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