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棚的大燈下, 少女的皮膚彷彿也會發光一樣。她看上去有點冷豔, 又有點孤傲, 然而當她的眼睛漫不經心地轉動時,那種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風情卻讓人忍不住口乾舌燥。她的身上只穿了一件簡單的白襯衫,衣服的前擺塞了一半進緊身牛仔褲中, 頭髮有些凌亂, 眼神迷離。
年輕的模特兒在攝影師的要求下, 擺出各種各樣的造型,然後留下一張又一張的照片。
整個拍攝工作維持了整整三個小時。其中起碼有一個小時的時間裡頭,模特被要求着保持一個奇怪的扭曲的姿勢。等到攝影師終於找到他想要的感覺,拍攝完畢喊停的時候,旁邊的時裝編輯發現模特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然而很快的,她不過是輕鬆地甩了甩, 然後又活動了一下腿腳, 又投入到接下來的拍攝工作中去。
等到這一組時尚大片終於完成以後, 攝影師主動與他的模特兒擁抱了一下,讚美道:“哦, 親愛的April,你是我這一個月裡合作過的最棒的模特。”
少女臉上露出了笑容,同樣讚美她的搭檔:“哦, 能夠跟您合作, 克萊恩先生,我非常榮幸。”
兩人說了幾句話以後,又看了成片。旁邊的時尚編輯爲他們取來了礦泉水, 邀請他們喝。她準備去拿小點心的時候,發現自己的主編正在在攝影棚門口觀看。
編輯立刻與主編打了招呼,笑着表示:“今天的進度非常好,史蒂文對阿普諾爾非常滿意。”
主編笑着點點頭:“嗯,很好,辛苦了。你忙完之後就先回去吧。”
見自己的下屬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她解釋道:“下面的專訪我來進行。要知道,對她而言,鼓足勇氣回來接受訪問,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有更熟悉的人爲她做採訪,她會輕鬆一些。”
編輯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上司的意思。她知道這個叫阿普諾爾的女孩,其實在國內有個更加著名的中文名字馮小滿。她到今天都記得,三個多月前,這個女孩子是怎樣以一種怎樣狼狽的姿勢,痛哭流泣地從表演賽的舞臺上下去的。
因爲她丟人丟到國外去了,因爲她藝術體操新女皇的稱號是靠吃藥吃出來的。她尿檢呈陽性,她服用了興奮劑。公衆憤怒了,層出不窮的興奮劑事件讓他們覺得恥辱。國內的全運會變成了藥運會,現在連一個所謂東方希望都是靠藥瓶子給灌出來的。
大衆無法接受這件事。可以說,之前馮小滿被捧得有多高,那麼醜聞爆出來以後她就被踩得有多慘。
編輯到今天都記得,那些人無所不用其極地謾罵着這個女孩。全方位,無死角地不停地謾罵。她在接受港城媒體採訪時自嘲道:沒出事時個個都是完美無缺,曝出問題了又恨不得逼着人去死。
“像馮小滿這麼惡毒的人,自己的妹妹孤苦無依,被丟到福利院去,她都不管不問。就知道這女的不是個好的。”
“成天不訓練,就知道到處搔首弄姿,以爲是陪酒的小明星呢。還跟個洋鬼子攪和到一起。中國男人這麼多,都不能滿足她,果然是賤!”
“拿着國家的錢,國家養着她,她還心心念念着俄羅斯。哼!到那裡別的沒學會,先學會了吃興奮劑了。果然是前蘇聯出來的國家,最會的就是各種興奮劑打出來的超人!”
在這一片謾罵聲中,少女爲自己辯解的聲音,顯得是那麼的微弱。她一遍遍地強調,她沒有服用興奮劑,她完全沒有必要服用興奮劑。可是,似乎並沒有人理睬她。後來,藝術體操論壇上,她不再發聲,她的個人官方網站上也只有粉絲爲她辯解。
“你願意幫小三養私生女,你自己養去。該不是自己就是當小三的吧,上蹦下跳的,生怕野種沒人養吧!”
“別拿你自己的噁心樣子自覺代表了中國男人,像你這麼齷齪的,是個人都不會看上!”
“沒見過這麼上趕着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的,你願意認你愛用興奮劑是你的事情!”
那場鬧劇簡直成了整個秋天的熱門話題,知道不知道藝術體操的,都要跳出來說一說。也許是馮小滿之前懟過太多的人,也許是她強調過無數次運動員也是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情感需求與喜怒哀樂,所以她得罪了很多人。
原本年輕貌美少年成名就是遭人嫉恨的。
編輯微微嘆了口氣,朝自己的上司點了點頭,然後收拾好東西,笑着去攝影師攝影師下面的活動了。
馮小滿喝了口礦泉水。看到米姐的時候,她露出了個笑容來,走到她面前主動打招呼:“好久不見,米姐,你又苗條了。”
米姐露出個笑容來。比起九月底她載譽回國,雜誌爲她做專訪時,這個女孩子明顯顯得更加瘦削了。但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臉上鏡也更加有感覺了。
她邀請馮小滿坐下,打開錄音筆,笑着道:“那麼,今天我們的採訪就這麼開始吧。”
馮小滿笑了笑,點頭道:“可以。”
米姐想了想,安撫地朝馮小滿笑了笑:“要不,我們先從你在港城參加模特兒比賽開始吧。”
馮小滿笑了,調侃道:“謝謝米姐對我手下留情,不過我知道,其實大家更加關心的是我服用禁藥事件吧。”
米姐看着少女自嘲的神色,一時間有點兒不忍心。她強調道:“這件事情其實已經可以掀過這一頁了。你已經選擇了退役,也開始了新生活。嗯,你拿到了世界模特大賽港城地區的冠軍,總決賽的亞軍。這個成績足以讓你成爲國人的驕傲。”
馮小滿露出了個似笑非笑的神色,搖搖頭道:“其實我不需要成爲誰的驕傲,我只想成爲我自己的驕傲,成爲我媽媽的驕傲。我之所以去參加模特比賽,然後走上T臺,嚴格來講,其實是賭氣之下的行爲。因爲當時有位領導威脅我說,離開藝術體操,離開國家隊,我什麼都不是。我想告訴所有人,剝離我的任何外在東西,我都依然是我。我能夠取得一個成就,把這個成就完全拿走,我依然能夠取得另外一個成就。脫離了藝術體操,馮小滿還是馮小滿。”
這些話原本應該是衝動之下的發言,可是被這個十七歲的少女以一種淡漠的語氣說出來的時候,不知道爲什麼,米姐覺得有些心酸。
她拍了拍馮小滿放在桌上的手背,試探着問:“這件事情,對你的影響很大吧?”
馮小滿點點頭:“是的,可以說是毀滅性的打擊。在此之前,大家把我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的,結果事情發生之後,所有人都在謾罵我。這讓我覺得非常悲哀。因爲在我最需要支持幫助的時候,在我積極努力地收集證據的時候,大家就先給我定了罪,認定了我有計劃有預謀的服用了禁藥。我覺得這件事情非常荒謬。因爲一個很簡單的道理,運動員如果是有意識地服用禁藥,那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提高自己的成績。但很顯然,我服用禁藥的話,對我提高成績一點兒幫助也沒有。”
米姐強調道:“可是在大家看來,你當時尿檢結果是瘦肉精陽新,這屬蛋白同化製劑,能減少**脂肪合成,促進蛋白質合成。”
馮小滿看米姐說的艱難,忍不住笑了:“他們覺得我事實上是需要更加好的肌肉狀態,所以才服用瘦肉精的,對不對?其實大家有一種誤會。藝術體操運動員不是健美小姐,大塊的肌肉對我們而言事實上,會非常影響視覺上的美感。如果大家仔細看就會發現,那是我們這些藝術體操運動員,身上的肌肉很緊實,但同時是那種小肌肉,不會特別誇張。因爲如果誇張得像金剛芭比一樣,首先,體重肯定超標,其次穿上體操服一點兒也不好看,這會影響我們的成績的。”
米姐點點頭:“也就是說,其實你完全沒有服用瘦肉精的必要,對不對?”
馮小滿“嗯”了一聲,接着說下去:“不僅是我,就連娜塔莉亞跟莉莉婭也完全沒有必要。體育比賽中,按體重級別參賽的運動員在稱體重前服用利尿劑來減輕體重,這種情況是有的。可我們藝體運動員控制體重是爲了我們的身體健康,減少骨骼關節損傷啊。我們重視體重,不是這樣重視的。”
米姐笑了起來:“但是有不少人認爲她們是通過利尿劑讓自己的身體更加輕盈,或者說掩蓋她們使用其他種類興奮劑的行爲。”
馮小滿搖了搖頭:“真是荒謬,對藝術體操有所瞭解的人不會說出這種荒謬的話。她們是不小心買到了假藥纔出現問題的,國際體操協會跟反興奮劑中心應該還給她們清白。現在,俄羅斯方面早就積極上訴了,我相信問題很快就能得到解決。”
米姐問了一個敏感的問題:“你很羨慕你的朋友,對不對?”
馮小滿點點頭:“是的,因爲發生這件事後,她們的隊伍一直在積極幫她們解決這件事。從蒐集證據到申訴,都非常迅速。”
“與此相反的是,國家隊的反應非常慢。有關領導試圖掩蓋這件事,結果意外被媒體給曝光了出來,使得你處於了被動狀態中。”
馮小滿點點頭又搖搖頭:“大概就是因爲這種態度,讓公衆覺得我心虛吧。畢竟,很多人認爲做誒運動員,應該爲進入自己體內的東西負責。可是,我想說,國情不同,我們沒有那麼大的獨立性和自主權。從某種程度上講,我們是龐大的行政管理體系中的最低端,是被管理者,沒有話語權。我們甚至沒有權利處理個人事務。出事了罵運動員,可惜運動員連開口替自己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米姐同情地問她:“你的筆記本被沒收了?隊裡頭禁止你接受採訪,所有人都被下了封口令,是這樣嗎?”
馮小滿露出了一個苦笑:“我退役了,我就說我的情況吧。是的,不許我說話,理由是統一好口徑。最後的結果就是,原本非常簡單的一件事,被搞得沒有辦法收場。其實對體育界有所瞭解的人都知道,誤食瘦肉精並不罕見。”
米姐也笑了起來,試圖讓氣氛變得活潑一點兒:“所以你被罵了一個很大原因就是,大家都認爲你太饞了,你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你隨便在外面吃東西,所以才鬧出這樣的事情來。”
馮小滿苦笑道:“其實我想告訴所有人,從我加入國家隊到現在,兩年多的時間了,我沒有在外面吃過一片肉,一口也沒有。很多時候,我跟朋友一塊出去用餐,我只能吃水果沙拉。一方面是因爲我需要控制體重保持身形,另一方面就是我害怕我會在瘦肉精上面栽跟頭。因爲以前就有運動員發生過這種事。可惜的是,防不勝防。”
米姐問馮小滿:“那麼,當你的A瓶尿液呈陽性之後,當時國家隊是怎麼處理這件事的?”
馮小滿想了想,搖搖頭:“我不知道,其實我想說,有些領導沒資格成爲國家隊的代言人。最諷刺的事情是,發生這種情況,作爲國家隊的負責人,他第一應該做的事情就是調查食堂。畢竟,我們都是一日三餐都在食堂裡頭用餐。出了問題,那麼先查實食品來源,是最正常不過的。但是他並沒有仔細組織人去檢查食堂。”
米姐驚訝道:“爲什麼會這樣?”
馮小滿露出了個諷刺的笑容:“因爲我們的食堂是獨立的,由這位領導的上司的親屬承包。半年的功夫,那位承包人已經開上了寶馬車。我們這些國家隊的正式運動員一天的伙食標準是一百塊,可我們在食堂吃的東西,一天能有二十塊的價值就不錯了。”
米姐驚訝道:“可你們得保證每天的蛋白質攝入量啊?這點兒怎麼夠?”
馮小滿苦笑道:“是啊,明擺着的道理擺在那裡,有人非得視而不見。那位領導不斷地逼迫我去回憶,我究竟都在哪兒吃過哪些東西?其實我當時都快被逼瘋了。
大家都知道,我在他上任之後,比賽行程都非常密集。按道理說,大賽組委會組委會方面提供的飲食都是非常安全的,可是爲了保險起見,我在所有的參賽期間都根本一塊肉不碰。我一直是靠着吃奶製品以及水果這些來維持身體需要的。唯一的葷腥食品大概就是少量的魚肉,我連雞肉都不敢吃。因爲害怕裡面會有激素之類的禁藥成分。可是即使這樣,我依然中招了。”
米姐露出了同情的表情:“那你當時一定很崩潰吧?”
馮小滿暖點點頭:“對,我特別崩潰,我最崩潰的事情不是因爲我尿檢呈陽性了。我覺得誤食然後出現藥檢陽性並不是非常稀罕的事情。我當時更擔心的是娜塔莉亞跟莉莉婭,因爲藥品更加難以說清楚。我崩潰的是本該在我最應該受到支持的時候,無論是某些領導還是某些別有用心的人,對我的攻擊以及爲難。
隊裡頭沒有積極地幫我洗清嫌疑,他們沒有在第一時間收集證據來證明我是誤食。然後,我一怒之下,接受港城媒體採訪後,在媒體的介入之下,他們纔開始漫不經心地進行證據收集。就這樣,我還被冷嘲熱諷。要是食堂的飯菜有問題,爲什麼其他人沒事兒?好不容易,有專業的檢測機構檢驗結果證明了食堂裡的牛肉有問題。那不是正宗的牛肉,而是加了牛肉膏的豬肉,裡面存有瘦肉精。
可是在遞交證據的過程中,不知道爲什麼又因故拖延了,直接導致的後果就是,我的事情稀裡糊塗地超過了申訴期。他們甚至連要求延長蒐集證據的時間這麼點兒事情都沒做。國際體操協會默認了我已經認下了這件事。這讓我非常的崩潰。”
說到這件事的時候,馮小滿情緒明顯非常激動。她的身體都在顫抖,米姐不得不倒了一杯茶,讓她喝下去。結果這個女孩子非常敏感地搖頭,堅決表示:“不好意思,我現在只喝礦泉水。”
米姐抓住了她的手,安慰道:“沒事,親愛的,你不用這麼緊張。”
馮小滿眼眶溼潤了,她壓抑了很久才慢慢地說出口:“我得不到支持。因爲我的領導聽說即使收集齊了證據,證明了我只是誤食,按照現在現在的反興奮劑規定,我依然會被禁賽兩年。所以,他就不再管這件事了。”
米姐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天哪,這實在太荒謬了,運動員只要提供了足夠的證據,就能獲得興奮劑檢測機構的減免處罰。大概只需要半年左右,只要你堅持訓練的話,那麼你不應該會喪失競技狀態,你還可以參加明年的亞運會乃至於世錦賽。”
馮小滿搖了搖頭:“我不明白他們在想些什麼,不過我知道的事情就是,我沒有獲得支持。”
米姐問馮小滿:“那你知道爲什麼會這麼反常嗎?”
馮小滿露出了個苦澀的笑容來:“嚴格來說,包括那位領導也並不想我出事。只是無知跟自以爲是吧。最早的時候,我堅持要求查食堂,他就非常反感這件事。後來我威脅要把事情鬧大了,他纔開始查,讓食堂自查。”
米姐像是聽天方夜譚一樣:“他居然能夠做出這種事?”
馮小滿點點頭,苦笑道:“管理一塌糊塗,食堂後廚經常沒人,誰都能夠隨意進出。我都覺得沒出大規模食物中毒事件就是奇蹟了。這樣的自查結果可想而知。承包人又蠢又毒,他聽人說誤食瘦肉精問題不大,一般運動員不會被處分,所以不願意承擔這個責任。生怕查出來了,他就承包不了食堂了。所以後果可想而知。”
米姐搖搖頭:“肉食者鄙,我現在是相信這句話了。”
馮小滿冷笑:“這根本就算不了什麼。因爲我的出現問題的尿樣,其實是在全運會之前一次飛行檢查時取樣的。按照禁賽的規定,我的全運會金牌也應該被剝奪。所以有的人就蠢蠢欲動了,盯上了我這枚金牌。全運會之後是各個省市體育管理部門的換屆期,全運會成績是一屆領導的政績。剛好有人手上缺少了這枚金牌湊數。所以他就找上了國家隊的這位領導,要求遞交證據的事情緩一緩。等他的政績評定過去之後再說。”
米姐倒抽了一口冷氣,整個人都驚呆了。
馮小滿微微笑:“這些你還是別發表出去了,免得給你惹麻煩。同樣的話,昨天我接受港城媒體時也說過了。對,我撕破臉了,我不要這塊遮羞布了。我受夠了別人往我身上潑髒水。我知道我們運動員即使是奧運會冠軍也照樣沒有什麼發言權,只能跟個傀儡一樣被人擺佈。可我是個活生生的人,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米姐點了點頭:“據我所知,你現在正聘請律師,向國際體育仲裁法庭提起申訴,想證明自己的清白。”
馮小滿點點頭道:“作爲一名從小由國家培養起來的運動員,其實我已經非常習慣於所有的事情都由隊裡替我發聲了。可是當這件事情出現以後,我悲哀地發現了一件事。在大難來臨時,我被推出去了,我沒有獲得足夠的支持。所以我決定,既然靠不了別人,那我就靠自己。”
米姐點了點頭:“那麼,究竟是什麼促使你去參加模特兒比賽,就是領導那句話嗎?”
馮小滿遲疑了一下:“嗯,還有一些其他的問題吧。因爲被禁賽,我沒有辦法再參加國際上的比賽。所以,領導的意思是,我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在隊裡當助理教練幫忙帶其他的隊員。他的原話是,既然我沒有辦法上場比賽了,就把其他隊員當成另外一個我,我來當影子就好。因爲這位領導覺得,我能拿金牌是因爲我有訣竅。只要我把訣竅交給別人,別人也能拿金牌。”
米姐忍不住哭笑不得:“這可真是,這可真是。”
馮小滿冷笑:“所以我說又蠢又毒啊。他的智商全部用在內鬥跟所謂的權術手腕上頭去了。他以爲只要讓我不接受採訪就能把這件事給冷處理下去。我覺得非常荒謬,非常可笑。我是那麼虛無的存在嗎?我需要當誰的影子?”
米姐接過了她的話:“所以你拒絕了。”
馮小滿點點頭:“是的,我們發生了劇烈的爭吵,然後領導的意思就是叫我退回省隊。他的原話是,我要讓你馮小滿知道沒了藝術體操,沒了國家隊,你什麼都不是。我能把你捧上世界冠軍的位置,我就能讓你什麼都沒有!然後我就申請退役了。沒了這些,我依然是馮小滿,我什麼都不怕。”
米姐遲疑道:“其實大家都覺得你這個時候選擇退役,時機並不好。你應該做的事情是……”
小滿笑了起來,搶過她的話:“對,我知道按照大家的預期,我應該做的事情是不屈地抗爭,堅持在最艱苦的環境下訓練,拼命地去打動相關領導,祈求他們去證明我的清白。可是我想說,哦,這件事情雖然非常重要,但是我的人生也很重要。我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無休止地浪費我的時間。向國際法庭提出訴訟,我會自己進行着。但同時,我也要開始我的新生活了。既然暫時有兩年的時間不讓我參加藝術體操比賽,那麼我去參加別的比賽好了。從一個舞臺到另外一個舞臺,我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的。”
米姐嘆了口氣:“你還是在賭氣。”
馮小滿點了點頭,笑道:“我這人心眼特別小。用我以前心理醫生的話說,我就是典型的藝術家,敏感脆弱情緒不穩定,這是上天賦予我的特性。我應該爲它感到驕傲。”
米姐點頭:“是的,所以你無論是在賽場上還是在T臺上,都能夠感染到別人。非常神奇,也很出色。其實我挺好奇的,你爲什麼要去港城報名參加比賽呢?”
馮小滿笑了起來,眨了一下眼睛:“很簡單啊,因爲當時內地的報名點比賽已經結束了。我剛好人又在港城。所以,當我在表演賽的賽場上,被人特地跑過來扔了臭雞蛋以後,我就毫不猶豫地跳下了賽場。我去拿一張模特兒比賽的報名表,我要去參加比賽了。”
米姐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色:“就這麼簡單?”
馮小滿點點頭,笑容滿面:“對,就這麼簡單。當然,交表的時候是我的朋友雅蘭達幫我一塊去交的。感謝老天爺,還有雅蘭達支持着我。是她教會了我,我永遠是我自己,所有外界的一切脫離以後,我依然是我自己。即使我不能在藝術體操賽場上比賽了,也並不意味着我在人生的賽場上就輸了。”
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那天她的崩潰。她那一瞬間真是恨不得直接拿手裡的雙棒砸死那個自以爲正義的白癡。他算什麼東西,也有資格代表正義?她一路哭着走了,身上還穿着體操服,港城的街頭上還有她拍的香水廣告招牌。在她世錦賽成名以後,最早跟她合作過的廣告商又找上了門。這一次,她的代言酬勞翻了一百倍。
可是又怎麼樣呢?在她被謾罵被侮辱的時候,這些完全幫不了她。法國品牌鞋的冬款廣告已經暫時停播了。廠商們都說相信她,可是大家都在觀望着,不願意繼續合作新廣告。
這個時候,是雅蘭達過來帶走了她。
米姐哈哈大笑,調侃道:“嗯,讓我猜一下,是不是就跟那個經典的故事,我陪我的朋友去面試,結果我被選中了,朋友卻落選了。”
馮小滿笑着點點頭:“對,是這樣子,雅蘭達非常不高興,她覺得評委很沒有眼光。”
米姐忍俊不禁:“雅蘭達是一位表現力非常強的模特兒,嗯,我跟她合作過一次,感覺很棒。她總是能夠輕易地感染到別人,有她在的時候,所有人都會覺得很快樂。”
馮小滿點頭贊同:“對,所以,那段時間我非常的依賴雅蘭達。我們住在一起。因爲她的幫助,所以我纔沒有抑鬱症病發。”
米姐愣了一下,然後才笑道:“你倒是不避諱這個話題。”
當時國家隊的領導說馮小滿心理狀態極其不穩定。在俄羅斯隊提出娜塔莉亞跟莉莉婭是服用了假藥才導致尿檢陽性之後,他一度想往這個方向靠。他拼命地強調馮小滿精神不穩定,一直在堅持看心理醫生,心理狀態很不好。
“可惜的是,我的症狀還不需要吃藥。我只是需要定期心理諮詢,然後積極調節自己的心理狀態。”
米姐苦笑:“那他豈不是很失望。所以他說你腦子有問題。”
馮小滿點點頭:“我一點兒也不覺得有任何問題,相反的我很驕傲於我時刻關心自己的心理健康。是的,我的性格決定了一件事,我很敏感,情緒容易波動,對外界的事物反應也很激烈。所以我會時常去找我的心理醫生聊聊天,這樣子我會覺得舒服很多。
既然那位領導因爲我接受港城媒體採訪後,慌不擇言,說我腦子有毛病的話,我也沒什麼話好說。其實我很喜歡蕭伯納先生的一句話:沉默是人類最好的美德。因爲在開口之前,大部分人都顯得挺聰明的。請先搞清楚心理問題跟神經疾病之間的關係,再來彰顯你的高端大氣上檔次吧。”
米姐笑了起來:“我得說一件事情,其實小滿你一直都非常尖銳。所以,艾瑞克才選用你擔當他‘刺’這個主題的開場模特兒吧。”
馮小滿點點頭又搖搖頭:“也許是吧?我不是很肯定,要知道模特兒是個被選擇的職業。很多時候,我也不知道爲什麼設計師會看中我,爲什麼他們會挑選我。有人告訴我,時尚就是將傳統的東西放在不同的形象中,一代代地流行下去。模特兒在這個行業中是展示品,並不具備話語權。同樣的,攝影師也是一樣,我不清楚爲什麼會被挑中去拍照片。”
米姐笑道:“嗯,就我所知,設計師艾瑞克跟攝影師杜鵬都非常喜歡你。正是因爲他們的影響力,所以,你纔在世界模特大賽中獲得了亞軍的好名次。”
馮小滿笑道:“噢,我想很多評委都喜歡我。因爲我的狀態很鬆弛,很自如。我還是挺喜歡法國的,嗯,巴黎旁邊的埃鬆,是我平生第一次參加國際大賽的地方。我甚至有種,這就是我事業新起點的感覺。”
米姐點頭:”然後在才藝表演環節,你爲他們表演了你煙花帶操。而且你說,你退役了,以後你都不會再表演煙花跳了,是嗎?“
馮小滿點點頭:“對,我得承認,其實我的心口很痛。到現在爲止,我在睡夢中想到的依然是我的成套動作。我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下去。可是沒有辦法,她會在我腦海中不停的旋轉。我停不下來。”
說到這裡的時候,少女突然間哽咽了起來。她轉過腦袋,平復了一下情緒纔回正,微微露出個笑容來:“不好意思,我情緒太激動了。”
米姐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沒事。嗯,那我們聊聊這個比較專業的話題吧。你對要參加去參加模特大賽的後備有沒有什麼建議嗎?”
馮小滿搖搖頭道:“老實說,我挺糊塗的。我在港城的時候,因爲大賽組委會有人會爲我們進行一個禮拜的培訓。關於模特的一些基本知識,比方如何走臺步之類的。我參加完這一個禮拜的培訓以後,就上臺比賽去了。拿到冠軍的時候,我甚至覺得非常荒謬,有種偷了不屬於我的東西的感覺。
因爲在藝術體操賽場上,我獲得的每一個成績都要經過非常艱苦的訓練,得之不易。但是這個冠軍,讓我感覺,天吶,成功來得太容易了。我覺得害怕,因爲不真實。”
米姐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情緒:“事實上你是個不自信的人,對嗎?所以你誠惶誠恐,謹小慎微。”
馮小滿點點頭:“是的,從某種程度上講,我一直處於一種不太自信的狀態當中。”
米姐點點頭:“可我覺得,正是這種源於不自信的謹慎的狀態,讓你始終一步一步的往前進。”
馮小滿笑了:“也許是吧,我一直記得我的心理醫生跟我說的一句話。你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天賦予你的。不用討厭它們,因爲它們是獨一無二的,真正屬於你的東西。”
米姐突然問她:“去法國參加比賽時,是什麼感覺?”
馮小滿笑了笑:“其實沒什麼感覺。”
說出這句話以後,她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嗯,的確沒有太大的感覺。我去法國已經參加過很多次比賽了,所以並不覺得有什麼陌生的。唯一的區別是,以前參加藝術體操比賽的時候,我只要把比賽的事情管好就好了。現在很多事情要自己去做,對我來說挺新鮮的。嗯,我的朋友雅蘭達在法國呆了有大半年的時間了。她爲我提供了很多幫助。”
米姐突然間打斷了她的話:“國家隊的朋友們呢?你們還有聯繫嗎?”
馮小滿愣了一下,爲難道:“我已經徹底不吃藝術體操這碗飯了。所以我能豁得出去。大家各有各的難處,還是不要牽累她們的好。其實每一位運動員都不容易。”
米姐刨根問底:“現在還有哪些朋友保持聯繫?”
馮小滿苦笑起來:“不能說,說了的話,會給她們惹麻煩的。現在我非常擔心下個禮拜的世界盃分站賽。我希望她們能夠迅速地從莫斯科大師賽的失利中走出來,拿出世錦賽季軍的實力。”
米姐動了惻隱之心,沒有再追着馮小滿問下去,而是繼續聊起在法國參加世界模特兒大賽的事情。
馮小滿輕鬆了一些,滔滔不絕起來:“我想我能夠拿到比較好的成績,有一部分原因得我歸功於我的英語不錯,可以跟大家進行交流吧。因爲這次模特大賽有個特點是,成績不僅僅產生於T臺上的表現。整個比賽期間那一個禮拜裡頭,選手所有的言行舉止都可以被作爲評分的依據。
我以前在莫斯科的藝術體操基地裡頭訓練過一年多。那裡有來自各個國家的運動員。所以跟第一次見面的人打交道的時候,我覺得好像還蠻自在的。大概是這個原因,評委給了我比較好的名次。我很感謝她們給我這次機會。”
米姐大笑:“對,你獲獎的消息傳回國內以後,你又被誇成了祖國的驕傲。在此之前,這個賽事中國人拿到的最好名次是源夏,前年的第四名。她也出席了活動,我看你們似乎關係還不錯。”
“是的,她給我的建議是保持住狀態,不要錯過任何一個面試跟見客戶的機會。”馮小滿點點頭,“她是位非常可愛的姑娘。嗯,我很喜歡她,雅蘭達也是。至於你說的祖國的驕傲,呃,謝謝你們爲我感到驕傲。但是,我真的覺得沒什麼。就像我以前接受電視臺採訪的時候說過的一句話,我不會因爲贏了一場比賽就成爲天使,也不會因爲輸了一場比賽就變成了惡魔。我依然是我,我會始終努力的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米姐好奇道:“我知道你簽了法國跟美國的經紀公司,但是我比較奇怪的事情是,爲什麼你沒有直接留在法國發展,畢竟巴黎是時尚之都,你可以有很多機會啊!”
馮小滿笑了一下,調皮地眨眨眼睛:“因爲我的伯樂是艾瑞克啊。他邀請我爲他走秀,所以我就去美國了。好吧,我得承認,其實那個時候我希望自己離藝術體操越遠越好。對,我真的一點一點都不想再跟藝術體操扯上關係了。我的個人官方網站當時也被迫關閉了,我的博客也停更了,我一直處於一種非常痛苦的狀態當中。
如果沒有我的媽媽,我的教練,我的心理醫生還有我的粉絲們的支持,我可能完全走不下去。我覺得沒有辦法接受的事情是,我沒有做錯任何事,爲什麼我要爲別人的錯誤買單。我受不了,我真的完全無法接受。沒有人爲此而受到懲罰,只有我這個受害者。我不僅被禁賽了,我到現在還蒙受着不白之冤,這讓我覺得非常不好。”
米姐追問馮小滿:“就我所知,你的教練薛教練也離開了國家隊。”
馮小滿點點頭:“是的,因爲在我第一次參加世界中學生藝術體操錦標賽時,當時香水公司相中了我拍廣告。我覺得那是一次非常棒的機會,所以央求教練幫我簽了合同。對,就是我拿到世界冠軍後籤的香水代言廠商。那個時候,有些人爲了掙錢,矢口不提此事。後來出事了,就拿這件事作伐子,說我違規拍廣告。
其實我第一次拍廣告的時候,根本還沒有加入國家隊。就連用的藝名都是現在的April,我不知道這所謂的肖像權是怎麼回事。我沾了哪門子國家隊的光?
那個人拿這件事出來說的時候,薛教練站出來承擔了責任,保全了我。所以這人得償所願了,他總算成功地排除了異己分子。
其實我這趟回來還有一件事,我要討薪。他扣了我自他上任以後全部的比賽獎金跟廣告代言費。他以爲我想上場比賽,就敢怒不敢言。真是笑話,我媽當時就在京中,我又不是孤兒,就是保管錢財我也會選擇教練。我跟他什麼關係?我要他替我管錢?”
米姐擔憂地看着馮小滿:“你這樣子的話,即使興奮劑的事情澄清了,也難以回去了。”
馮小滿笑了笑:“我豁出去了。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別把我們運動員不當人。我們是活生生的人,薅羊毛還不帶逮着一隻死命薅呢!”
米姐嘆了口氣:“可是,很有可能,並不會有任何結果。”
馮小滿笑了起來:“我不知道我曾經在哪兒看過這樣一句話,我們一路奮戰,不是爲了改變這個世界,而是爲了不讓世界改變原本的我們。所以,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