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石山,府中。
夕陽垂金,餘暈上下,映照晚山如鏡。暮雲高低,橫在林杪前,依稀見得,苔花小小,石骨楚楚,昨日的舊雨未散,在邊緣滾動。不知何時,積蓄的久了,水珠越來越大,重力終於掙脫了束縛,然後向下面落去,啪嗒一聲,碎成滿地的秋音。
李元豐束髮未戴冠,用簪子別起髮髻,一身法衣罩身,繡着萬妖圖,他背後九個鬼車鳥首攢成環狀,慘綠大盛,映照出眉宇間少許的暗淡。
“紀元啊,”
李元豐喟然一聲,他擡起手,按着發脹的眉心,隱隱還能夠聽到雷鳴,燦白色似乎在眼前撲簌簌下墜,把整個天地都照出一種讓人驚懼的純白,不染任何雜色,反噬還是有的。
“只是順水推舟一下而已。”
李元豐踱着步子,這樣的反噬之力不輕,可自己自有偉力在身,又在西牛賀洲有根基,自可徐徐化解,起不了大礙。當然了,在化解之前,肯定不可能再這樣施展手段干涉天運,不然的話,新賬舊賬一起算,那可就非常嚴重了。
“看一看梵門的應對吧。”
李元豐最後看了眼取經四人組尚未走完的西遊路,在那裡,天運繁花似錦,團團簇簇,正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融入一個接着一個秉承西牛賀洲大運的生靈中,讓他們的境界修爲突飛猛進。只要不出意外,接下來的西遊會升級,難度直線上升。
西牛賀洲,黃花觀。
雖說是個道觀,可樓閣重重,宮殿巍巍。門外雜樹森密,觀內花團錦簇。柳間棲白鷺,桃內囀黃鶯,三五隻野鹿飲泉而鳴,六七對山禽撲棱翅膀。真如西遊記原著中所寫,劉阮天台洞,不亞神仙閬苑家。
蜈蚣精自在九荒別府聽差後,正式取名千目道人,他戴一頂紅豔豔戧金冠,穿一領黑淄淄烏皁服,踏一雙綠陣陣雲頭履,系一條黃拂拂呂公絛,面如瓜鐵,目若朗星,現在面上驚喜交集,難以自已。
天光照下,能夠看到,千目道人本人的道行境界已經穩穩的真仙后期,身上千般瑞氣,萬種彩光,交匝成華蓋,瓔珞垂下,若檐下滴水,絡繹不絕。
“最近修煉真的是順風順水,”
即使千目道人在九荒別府中得到不少的修煉經驗,又得知自己身負大運,能夠趁勢而起,可最近修煉的迅速依舊讓他瞠目結舌,有一種不敢相信。
蜈蚣精千目道人並沒有發現,此時在他的黃花觀上空,絲絲縷縷的天運傾斜下來,狀若漏斗,裡面氤氳紫青,華章玄妙,源源不斷,激盪在周匝。
蜈蚣精千目道人本就是能夠隨紀元崛起的厲害人物,在西遊記原著的時空中,待西遊取經完成後西牛賀洲的天運才迎來第一個大爆發潮,可即使如此,蜈蚣精千目道人沒有成長起來,都讓取經四人組頭疼不已。現在這個時空,天運不但提前爆發,還被李元豐運用手段牽引,進行了兩極分化,所以千目道人如今要比西遊記原著時空中強大太多。
不過很快的,蜈蚣精千目道人就斂去面上的笑容,因爲他想到自己離開碧波潭九荒別府之時府主的話,自己即將面對一場大劫,劫數要是過不去,所有的一切都會成爲灰灰,沒有任何意義。只有渡過此劫,打破命數,纔是真正天高雲闊任人翱翔。
“戒驕戒躁。”
千目道人深吸一口氣,重新盤坐下來,運轉心法,調和龍虎,繼續修煉。能夠成就一番事業者,不惟有大運,還得有大堅持和大智慧。
西牛賀洲有一國家,原叫比丘國,後來人們更願意稱呼爲小兒國。六街三市,千門萬戶,熙熙攘攘,來來往往,名和利讓人難忘。鋪子門口的叫賣聲,酒樓前的攬客聲,書店中的翻書聲,以及自精緻樓閣中傳來的琴絃聲,一聲聲,一下下,組合在一起,看上去海晏昇平,太平盛世。
有一青年人面相俊秀,搖着摺扇,安步當車,走在大街上,左看右看,目中有奇異的光。不一會,他就被一景所吸引,因爲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掛着一個鵝籠。
“鵝籠?”
青年人目光一凝,自其中生出洞徹之力,轉瞬間就看出裡面的景象,原來裡面是一個個的孩童,有大有小,相貌各異,有年齡很小的,看上去有點嬌憨,自己爬來爬去,自顧自玩耍;有的年齡大一點的,或是端坐垂淚,或是躺在籠子裡睡覺。除此之外,有的孩童還在吃着果子,一派天真爛漫。
“格外的天真爛漫。”
青年人看在眼中,若有所思,鵝籠中都是男童,最大的不超過七歲,大多數都是五六歲,可看現在的樣子,心志恐怕跟三歲的差不多。造成這樣的局面,應該是常年養在鵝籠中不見人,所以心志發展極爲緩慢。
“有意思。”
青年人上前一步,隨意找了一家人家,指了指鵝籠,道,“爲何要在門前懸掛鵝籠,並放着小孩兒?”
說來也怪,本來關於鵝籠,關於鵝籠中的小兒,在城中都是禁忌般的事情,根本沒有人敢談論,可這個人對上青年人的目光,微微一怔後,就覺得對方非常可信,於是眼淚流了下來,道,“這位公子,實不相瞞,門外鵝籠中的小兒乃是我的親子。”
此人說着說着,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一樣,道,“國主新納了一美后,不分晝夜,貪歡不已。如今弄得精神瘦倦,飲食少進,命在須臾。朝中國丈稱自己有海外秘方能延壽,只是要用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的心肝爲藥引子。這些鵝籠裡的小兒,俱是選就的,養在裡面。我們看在眼中,痛在心裡,度日如年啊。”
“這個國丈真的夠狠的。”
青年人說着話,眸中異彩連連,本來拿人家小兒當藥引子已經對每戶人家就是晴天霹靂,畢竟養育孩童,父精母血,懷胎十月,待時而生,生下侞哺三年,漸成體相,哪個父母不視若珍寶?這國丈可好,不但拿小兒當藥引,還讓小兒的親生父母自己懸一個鵝籠在自己門戶前自己養,這簡直是心靈的凌遲,難以想象的煎熬和折磨。
這樣的手段,這樣的慘絕人寰,這樣的狠辣,即使青年人這樣出身本就邪惡無比聽到看到見到都打了個激靈。青年人暗自想着,果然啊,天魔要想進步,要想打破自己的束縛,還得到現世中來,多走一走,多逛一逛,見多才識廣,才能夠豐富自己的閱歷,增加積累。
“國丈不是個好鳥,可對我來講是真好盟友啊。”
青年人揮揮手,一種無形的力量發出,讓剛纔垂淚哭訴昏君和國丈無道的年輕父親離去,念頭轉動,對方攜着美麗的女子入朝,迷惑君王,把持朝政,還弄得如此天怒人怨,搞起破壞來真的是一把好手。要不是對方這麼折騰,這國度中怎麼會有這麼化不開的怨氣,煞氣,恨氣,等等等等,全是非常優質的負面情緒,正適合自己提煉消化。
“去看一看這位能折騰的國丈吧。”
青年人搖着摺扇,腳步似緩實疾,徑直向宮中去。
……
蜈蚣精千目道人,天魔青年人,以及其他牛鬼蛇神,俱是被紀元中變化的天運波及,有了脫離原本自己軌跡的徵兆。
西牛賀洲,小雷音寺。
不知何時,只見天穹上浮現出五彩雲氣,上浮青天,下臨大地,然後倏爾一卷,化爲一個英武的青年人,正是孔雀大明王菩薩,他落地後,看了眼寺廟門,沒有動。
“嗯?”
孔雀大明王菩薩感應四下的天機,眉頭皺了皺,整理了下衣冠,深吸一口氣,邁步進去。廟宇中表面上看還是小雷音寺,可由於有彌勒佛這尊真正的大佛坐鎮,自然演化爲彌勒梵國,四下冷香寂寂,琉璃花開,時不時有功德池,池子裡是大小不一的龍鯉探出頭來,口中銜着寶盞,寶盞中盛放舍利子,光明綻放,熠熠生輝。數不盡的貝葉靈文洋洋灑灑,無處不自在,無處不逍遙,無處不有大功德。完全是翻天覆地的變化,有仙則名,有龍則靈,有真佛更是不同。
不多時,孔雀大明王見到了坐鎮在小雷音寺中的彌勒佛真身。
“佛兄。”
孔雀大明王菩薩上前行了一禮,背後五色神光霍霍。
“嗯。”
彌勒還了一禮,樂呵呵地看孔雀大明王入座。
“佛兄,”
孔雀大明王菩薩想到自己剛纔落在寺廟外的感應,直接步入正題,問道,“紀元天運激盪地如此厲害,居然對我等有這樣的排斥力。這樣下去的話,再過一段時間,紀元天運要是再上一個臺階,恐怕即使是我,對西牛賀洲的天機都會覺得晦澀。”
金仙的強大,不只是萬劫不磨,也不只是擁有覆滅一界的偉力,也表現在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的全知全能。當天機變得不再如掌中紋理清晰可見的時候,就意味着,可能會有變化能夠躲避過金仙。
“大明王菩薩也是經歷過諸多紀元的了,”
彌勒尊者繫着人種袋,背後是龍華寶樹,亭亭玉立,綴着金玉,他說話聲音很慢,道,“紀元之力在本質上是天道之力的顯化,本質極高,金仙的感知被矇蔽也正常。不然的話,我也不會親自來西牛賀洲坐鎮了。”
“只是這紀元之力強的過分。”
孔雀大明王菩薩可是根腳深厚,經歷頗多,他皺了皺眉,道,“依我之見,恐怕也就是比上古巫妖之劫以及後來的封神之劫稍弱,完全不是其他紀元之劫能夠比擬的。”
“這紀元越來越出乎我們所料。”
彌勒尊者表示認同,他身有光暈,自生光明,照徹內外,道,“要是普普通通的紀元,對我們來講,也沒有太大的意義。只有這樣的紀元,纔有可能孕育出令我們再進一步的機緣。”
孔雀大明王菩薩笑了笑,他最近變得活躍起來,不也是爲了這個?越是根腳深厚,越是明白,這樣的機緣錯過了,或許以後就沒有了。
“不過,”
彌勒尊者想到不久前的變化,面上的笑容稍微收斂,道,“天運上升的速度又快了,超出我的預料。如此一來,平白會多不少變數。”
“這個,”
孔雀大明王菩薩雖然修爲高深,可他畢竟不在西牛賀洲紮下根基,自然不如彌勒尊者敏銳,不過他不會懷疑彌勒尊者的話,於是聽完後,想了想,道,“雖然這個紀元基本出乎所有人預料,都沒有想到會是剛開始就席捲地仙界的轟轟烈烈,可一個關鍵不會變,那就是人間界了。當人間界和地仙界重新真正打通之時,就是預示紀元最高峰的來臨。人間界對紀元如此重要,偏偏人間界的隔絕之力又太過強大,裡面具體如何,我們也無法探知。”
孔雀大明王菩薩能夠渡過諸多紀元,越活越滋潤,可不只是仗着無物不刷的五色神光,他智慧很深,經常能夠洞徹迷霧下的真實,道,“諸天萬界中,其他我們已知的界天並沒有反常的跡象,因此我猜測,或許變動來自於人間界。”
彌勒也是這麼想的,爲何他們對紀元的預料經常出現錯誤,以至於看上去顯得笨重尺寸,對於人間界所知寥寥佔據很大的原因。這麼一個大的變量權重模模糊糊,影響實在太大。幸好的是,隨紀元推進,人間界不再完全不通,也能夠傳遞消息。
彌勒尊者察覺到天運變化後,立刻就聯繫梵門在人間界的勢力,只是由於時空的落差,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好大的膽子。”
彌勒尊者剛要說話,突然間感應到西牛賀洲的天運又是一變,這次不是氣運的蒸騰,而是方向上被人引導,有了分流。
彌勒尊者眸光睜開,徑直分開時空,落到亂石山碧波潭,在那裡,洞府巍峨,森然的妖族大聖之氣盤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