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年獨自下山闖蕩江湖的時候,對一切都興致勃勃。每到一處新地方,就會到處去吃當地美食,去看當地美景,去領略當地特有的風俗,只有盡興了,纔會繼續出發。起初只是漫無目的,走到哪裡算哪裡。
後來開始去走二師兄走過的路,刻意去看他所看過的風景,去吃他所推崇的食物,去體驗他覺得有意思的風俗。
再後來,驢打滾也加入了她的行列。兩人爲伴,繼續探索未知的世界。所有一切都是新奇的,有趣的,神秘的,只要不停地走下去,必定有所回饋,有所領悟。
初出茅廬的她,也有找不到地方睡只能夠在野外席地而坐的夜晚,也有碰到師傅的仇家只能夠奪路狂逃最後不得不跳下屍坑去金蟬脫殼的時候,也有被莫名其妙的人盯上了不得不拔劍相向殺了一個自己都不知道是誰的事件,除了這些種種人禍,也有各種各樣的天災,可哪怕如此,那些年,她真的鮮少有沮喪的時候,也不曾有過悲傷,不曾經歷過憤怒,不曾體會過憎恨,不曾遇見過心碎。
認真算起來,從跟着慧山離開鳳家的那一天開始,她也有埋怨,也有低落,也有哭泣,可是由始至終,她都是快活的。
不,和十歲之前的家庭生活相比,十歲之後的江湖日常,她真真是活得興高采烈。不管做什麼都很感興趣,不管結果是什麼都感到愜意自得,不管遇到什麼人都覺得好奇,就像是一尾魚,終於回到了自己的海洋裡,海闊憑魚躍,又像是一隻鳥,終於回到了一望無垠的天空,天高任鳥飛。
直到驢打滾的那一劍,送她命喪懸崖,也將她送到了無數光年之後的久遠未來,她那自由自在生機無限的活潑心境,才被攪了個粉碎。她所有曾經有過的負面情緒,原本應當體會卻一直沒能夠遇上的陰暗念想,終於一窩蜂地到來了,將她整個人徹底淹沒。
哪怕因爲鳳昀和鳳聖哲的存在,她有了活下去的動力,也慢慢體會到了爲人長姐與母親的樂趣,但是卻依然不可自拔地活在過去的陰影當中。就好像當初那一劍,打開了地獄之門,讓她墮入了黑暗深淵。儘管能夠觸摸到來自上方的光芒,想要徹底從深淵裡爬起來,回到陽光明媚的人間,卻是非常困難的。不,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直到失去所有的記憶,被帶回了內域鳳家。用空殼子一般的身心,憑着本能生活了幾年。慢慢的她才真正的伴隨着破碎的身體恢復了。大病初癒的那些時日,急切想要找回記憶的那些時日,她一邊困惑,痛苦,也一邊感受着來自鳳家人的關愛,感受着自己對於實力的渴望,對於自然的喜愛。
她就像一個大病初癒的人,對一切能夠讓自己過上正常節奏的生活都竭盡全力。
然後記憶慢慢地也恢復了。隨之而來的,依舊是痛苦,困惑,不甘。可是這一次,她有了底氣,因爲不單隻明白自己重新有了家族可以依靠,更爲重要的是,她自己內心的力量也復甦了。
不是別人,是她自己。她終於靠自己從地獄裡爬了出來。
這種煎熬的心境,在沒有親身體會的時候,她是絕對想象不到自己用遍了全身力氣,也會有無可奈何的一天。她會因爲簡簡單單的一件事情,便被人打入深淵,至此多年不得翻身。認真想來,她也真是個懦弱的人,對情太過看重,所以纔會看不破,更放不下。而現在,不再想要碰觸。
是的,她的心境重新平和了。她再次對很多人事都感到了樂趣。但是,對於感情,她再也沒有了當年的興致。也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也許是天性懦弱,被傷了一次便草木皆兵,所以自以爲謹慎地退避三舍,也或許,單純是覺得沒意思。不管是什麼原因,她對感情提不起勁是真的。
因爲這個緣故,她一度覺得君臨讓她很煩。她躲他,躲不開。她無視他,也沒有辦法貫徹到底。他總是有辦法彰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個性鮮明的人,一旦拿定主意,便會對自己發狠,不到黃河心不死。而她,不幸成爲了他想要達成的目標。
不,也許她是幸運的。就像小綠、夢夢它們說的一樣,君臨喜歡她,總好過厭惡她。就像她信任他,也總好過懷疑他。所有良好關係的維持,都離不開一定的好感與信任。也許她的確應該像它們建議的那樣,更加開放一些,去擁抱新的可能性。就算到最後不成功,在感情上走不到最後,也不代表着他們的關係會就此終結。
不管怎麼說,孩子就是他們的紐帶。只要鳳聖哲他們在,他們就需要保持良好的溝通。而依他們兩人的性格來看,都是不會對孩子置之不理的。相應的,他們也就不會對對方完全置之不理。完全陌生的時候,尚且能夠爲了孩子而妥協,現在有了信任,很多事情自然可以好好商量。
“好人,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你說的其實也不是沒有道理。我以後其實也可以對君臨更好一些。不管怎麼看,努力經營好和他的關係都是有利無弊的。”
她的有感而發居然讓小綠瞬間就興奮起來,遠處的海洋驀地就掀起了重重波浪。
“你也覺得我說的有道理對不對?我就知道你會考慮我說的話。鳳初一說了,鳳家對繼承人的要求有很多,但是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必須懂得偏聽則暗兼聽則明。難怪現在的鳳家人會選你當下一任繼承人,他們還是很有眼光的嘛。”
波浪啪嗒啪嗒地掉落下來,迅猛地朝着她這邊涌動。
“是,他們的確很有眼光。”
鳳殊齜了齜牙,想起那所謂魂石來。要不是它一錘定音,她敢說諸葛婉秋是不會這麼幹脆利落地宣佈她當選下一任鳳家繼承人的決定的。畢竟她這具身體的真實身份還沒有真正公開,根本就沒有必要這麼着急。
“你的語氣怎麼聽起來像是反諷?年輕人,要學會尊敬長輩的決定。他們既然選了你,肯定有他們的考量啊。這麼大一個家族,這種事情肯定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夠決定下來的。肯定有多方面的考察,而你又剛好都通過了那些考察,在所有的子孫當中得分最高,也做出了最適合的舉動。
我聽鳳初一說,鳳家的有些規定連他都深感頭痛。要不是臉皮厚,能夠丟給別人去做的事情就都丟給別人去做,他早就累死了。
你以後走馬上任,不想自己累死的話,也可以任用一些信得過又有本事的人,讓他們替你分擔一些可以交給他們分擔的事務,你只需要抓好最爲核心的東西,並且顧全大局就好了。不會很容易,但也肯定不會很難,有我們在你身邊呢,完全沒有必要害怕。”
鳳殊聳了聳肩。
“我沒有在害怕。太爺爺還在,就算我出去之後就走馬上任,他們也會在該負起責任的時候就負起責任,絕對不會讓我一個人瞎指揮的。大家族有自己的運行方式,一個人能夠改變的東西不多,即便是族長,也是受人掣肘的。我只需要承擔一個名義就好了,一定得出席的場合必須出席,保證不出大錯,到時候就可以平平穩穩地將這個名義丟給下一個繼任者。”
小綠笑了起來,“你真的跟鳳初一很像呢。他也說過這樣的話。‘害怕?當然不害怕。又不是什麼大事,有些麻煩而已。族長的位置誰要就給誰,接班人一出現,我就會跑的遠遠的,有山看山,有水看水,日子要多逍遙就有多逍遙。’”
鳳殊怔了怔,那種怪異的感覺又涌上心頭。
她記得二師兄葉邈在信中也這麼說過,“……和師妹說說,趁着年輕,有山看山,有水看水,只有在紅塵裡打滾過,以後的日子才能越過越好,要多逍遙就有多逍遙……”
“小綠,鳳初一有提起過‘葉邈’這個名字嗎?”
“誰?”
“葉邈。”
“沒有。”
“慧山或者郭子呢?”
“咦,你爲什麼這樣問?慧山、郭子不是你師傅和大師兄嗎?”
鳳殊摸了摸鼻樑,“嗯。葉邈是我二師兄。他以前常年漂泊在外,追求武道。基本上每到一個新的地方,就會給我們報平安信。他不是喜歡長篇大論的人,寫信往往都言簡意賅,但有時候興起,或者時間充裕,他也會長篇累牘地寫。
我記得其中一封信就有類似的觀點,不,是非常相像的話。他和師傅開玩笑,讓師傅不要過於拘着我,也不要等到我武功大成才讓我獨自下山闖蕩江湖,理由是‘趁着年輕,有山看山,有水看水,只有在紅塵裡打滾過,以後的日子才能越過越好,要多逍遙就有多逍遙’。”
小綠驚歎道,“哇哦,還真的很像啊。搞不好鳳初一是你二師兄投胎轉世來的。”
鳳殊心裡一突。
大師兄曾經短暫地藉助少年郭子的口告訴她,二師兄也來到了這裡找她。他就在某處,但不知道具體處於哪一個年代。唯一可以確定的事實是,葉邈也在星際時代。他來過,也許已經在這個時空作古了。也許,他現在還在某處活着,依舊毫無頭緒地尋找着她這個從未謀面的師妹,爲的就是迴應她當年對他矢志不移的尋覓。
她曾經走過他走過的路。她曾經爲了看到他曾經看過的風景而翻山越嶺;她曾經爲了吃到他曾經吃過的美食而以身試毒;她曾經爲了體驗她曾經體驗過的風俗而差點葬身火海……
她死了之後,輪到他來找她了。沿着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否走過的路徑,千里迢迢萬里渺渺地來找她。
緣分真是非常奇怪的東西。如果說她和君臨有着深厚的緣分的話,恐怕她和二師兄的緣分也同樣不淺。
“你不會真的覺得鳳初一就是你的那個二師兄葉邈吧?要是這樣就可惜了,他早死啦,別說骨頭了,骨灰都沒了。
他的實力雖然很高,當年見到我的時候年紀也不大,但是你們人類那個年代的同伴,就沒有多少個可以活過一千歲的。千歲以上的老人鳳毛麟角,兩千歲的我就不斷言說沒有了,有也屈指可數。看看現在的情況就知道了,現在醫療技術更加發達,各種手段層出不窮,實力也大爲提升,可是上一千歲的人也並沒有出現數量井噴的現象。兩千歲以上的人同樣少。”
鳳殊聞言挑眉,“你到底多少歲?”
“可以明確告訴你的是,我不止兩千歲了,具體的不告訴你。應該只是剛好他們觀念相近。之前你不是懷疑過嗎?說鳳初一應該是來自於比你要後一點的年代,所以纔會出現一些讓你也覺得熟悉的觀點。就因爲你們年代相近,所以你才能夠對他的很多說法會心一笑。”
也對,如果星際時空的信息流通是這麼簡單實現的話,想必在原來的時空,比她稍後的一些年代,也已經實現了信息自由流動。人類如果活在信息大爆炸的時代,接觸到各方觀點當然更加容易,會產生許多類似甚至雷同的觀點是很正常的,甚至還是大概率的事情。就好像朝夕相處的人,也會大概率出現同質化的思想與言行。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高度信息化的社會,這是需要在一個非常寬廣的範圍內來看待的概念。
二師兄真的來了這個時空的話,現在一定還活着,就在某處,搞不好正在一劍一劍地劈畫着她的名字。
師傅曾經說過,他們師兄妹三人,他最怕的就是二師兄。
“葉邈啊,對自己太狠了。不達目的不罷休,達成目的也未必罷休。實力越高越麻煩。爲師常常想到此爲止,他卻總是在後面追着跑着,拿劍戳我脊樑骨,就像是在嘲笑做師傅的怎麼可以懈怠,再不努力就要一劍劈了我。你要是不想被他整天追着跑,最好就離他遠遠的,有多遠閃多遠。千萬別往他跟前湊,聽見沒有?”
她其實很聽師傅的話,幾乎從不違逆他的命令,儘管他也很少會命令她。爲數不多的叛逆中,其中有一件事情便是對師傅的這一個吩咐左耳進右耳出,下山沒多久就開始修正路線,幾乎一步一個腳印地踩着二師兄的腳步闖蕩江湖。
他們師徒四人,現在想起來也挺好玩的。
鳳殊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