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彷彿聽見了驢打滾的話語。
“是個人當然就要好好活。就算再難過的事情,都不應該做傻事。現在痛苦難過,也許不久後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呢?”
“我看到過一個百歲老人,住在一個非常偏僻的山村裡,整個村子只有五戶人家,真正的人跡罕至。但是他每天都樂呵呵地生活,能吃能喝,能拉能睡,不管幹什麼都笑眯眯的,心情特別好。聽村子裡的其他人說,他是從小就開始這麼快活,一直到老,也還是不改對一切人事都興致勃勃的勁頭,所有人看見他就會有種活着真好的感覺。人活一世,特別特別好。”
“我認識一位姑娘,出生的時候就沒有了眼珠子。她從來不知道世界是什麼樣子的,自己住的地方是什麼樣,父母是什麼樣,她自己又是什麼樣,天空和大地是什麼樣,所有的一切,她都沒有概念。可她能畫極好的畫,連名師看了都要驚豔不已的藝術品。她不愛笑,也不愛哭,一張臉總是像平靜無波的水面,非常冷淡,可她的畫卻色彩繽紛,對比非常強烈,給人一股極強的衝擊力,就好像是在彰顯着她本人內心的力量強悍無比那般。”
關九眼帶疑惑,木呆呆地躺着,覺得自己大概是中邪了。
人的一生可以很長,人的一生也可以很短,她接收的信息太多,而且還是全然陌生的世界,她其實不是太明白,自己剛剛看到的那些畫面到底意味着什麼。
痛到極點便剩下了麻木,她只是覺得自己很累,自然而然的,她也不明白,洪怡靜最後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在對方像光暈那般慢慢消散無蹤後,關九支撐不住,意識陷入了黑暗。
她是被人用冷水潑醒的。渾身又冷又熱,難受得她下意識地蜷縮起來,就像以往害怕了,雙手抱着曲起來的腿,以爲這樣就安全了。
“死丫頭,還不起來做飯,想餓死我們嗎?”
隨着耳邊一聲尖利的罵聲,關九隻覺得右耳劇痛,身體本能地順着拉扯的力道往外去,直到那擰着她右耳的手收回去,她徑直栽倒在地,眼冒金星。
“我打死你這個好吃懶做的阿孃貨,這都幾點了還睡覺,睡覺,我讓你睡覺!”
啪啪啪的聲音接連響起,關九抱頭,將身體彎成了蝦米狀,不敢翻滾躲避,任由那鞋底重重地拍打到身上。
很痛,痛得她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下來,溼衣服裹着的身體熱得像是要爆炸了。
關九心想她此時一定是被地獄使者扔到油鍋裡煎炸着。她活着的時候從來就沒有做過壞事,也沒有欺負過什麼人,沒有想到因爲飛來橫禍,如今死了也要遭罪。
這般想着,小小的嗚咽聲便演變成放聲大哭,越發悲涼了。
“你還有臉哭?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讓你別去報名,你非得攛掇了外人來說事,嫌家裡錢多是不是?啊?吃飯都沒錢,你個死丫頭還想着去讀書,怎麼不去死?白吃飯的傢伙,早知道養你這麼費錢,生下來的時候就應該直接扔到白沙河裡去!”
關九不知道打自己的人是誰,她短短的一生都是平淡無奇乃至於庸碌無爲的,此時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她能夠聽到別人說話了,哪怕奇腔怪調,並不是她所熟悉的方式,但她還是聽到了,也聽懂了。
這人在罵她,不該活着。
關九不其然地想起了父母,她的出生,興許也是不被期許的,要不然,又怎麼會被遺棄在河邊的草叢裡?
“還不起來,還不起來,我讓你裝病,賤皮子,就沒見過你這麼好吃懶做的貨。”
婦人大概是真的氣狠了,下手不留情,關九開始覺得骨頭都痛了起來。
“你幹什麼?”
有男人進來,將婦人一把扯開,見關九渾身溼漉漉地蜷縮在地上,趕緊將她抱起送回牀鋪。
“小靜,你怎麼樣?別嚇爸爸。”
見關九不說話,雙眼也緊閉着,男人慌了,劈頭蓋臉地罵了婦人一頓,吩咐她替孩子換了一身衣服,這才背上人急匆匆地去了衛生所。
關九發高燒了。儘管燒得渾身滾燙,但是卻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從頭到尾,彷彿全程昏迷。
實際上,打針的時候她就醒了。聽見男人一遍一遍地哄着她別怕,說爸爸在,不會讓她有事的,關九雖然迷迷糊糊的,卻仍然覺得莫名其妙。
她爸爸原來也死了?
奇怪,他是怎麼把她這個兩個月大之後便從未謀面的女兒認出來的?還有,他爲什麼一直喊她小靜?
關九再一次醒過來時,已經是兩天後了。
“怡靜醒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肚子餓了沒有?你陽哥還剩了一碗粥,要喝嗎?你爸爸晌午會過來。嬸去給你倒水,天可憐見的,看你嘴脣乾裂的。”
一個粗壯的婦人從水壺裡倒了一大杯涼白開,將她扶起來,小心翼翼地喂她喝水。
關九乖乖地喝了,也不說謝,只是默默地打量着周圍的環境。
看着像是醫院?白色的牀,有消毒水的味道,旁邊還有兩張牀,一張空着,鄰近她的牀鋪上坐着一個小男孩,正晃盪着雙腳,見她看過來,狠狠地瞪了一眼。
“看什麼看?!”
婦人走過去,利索地拍了他腦袋一下,“說什麼呢?你比怡靜大半年,怎麼就沒有個當哥哥的樣?怡靜啊,你別介意。他是怕拔牙,心情燥着呢。”
小男孩不耐煩地歪頭,一手將婦人的大手擼了下來,“媽,你別瞎說,我纔不怕。”
“喲,真不怕啊?我就說洪陽是個小小男子漢,彤嫂子真真小看人了呢。”
一個穿着白大褂的眼鏡男走了進來,先是摸了摸關九的額頭,很是鬆了一口氣的模樣。
“幸虧送來得還算及時,要是再遲一點,腦膜炎就麻煩了。怡靜,回家後晚上要蓋好被子睡覺,也不要吃涼的東西,千萬注意身體,沒得再反覆發高燒,到時大羅金仙也難救咯。”
見關九木呆呆的,兩樣空洞洞,也不知道是害怕到了極點所以反應遲鈍,還是根本就沒有聽明白是什麼意思,彤嫂子再一次走過來,把她攬到懷裡輕聲哄。
“沒事,你保國叔叔是嚇唬你。什麼腦膜炎,只有不聽話的孩子纔會得這樣的病。我們怡靜是個好孩子,這一次發燒也是因爲要長高高,退了就完全好了。只要睡覺不踢被子,洗澡不用冷水,平時也不去河裡玩水,肯定不會再發燒的……”
眼鏡男笑笑,讓小男孩張大嘴巴,細細地看了一番,便叫人出去,彤嫂子見狀便讓關九重新躺下,也急急忙忙地跟着去了隔間。
不一會兒,便聽見小男孩的哭聲,顯然拔牙很痛,痛到小小男子漢也忍不住露了餡。
關九側耳傾聽了好一會,不是很明白爲什麼小男孩會怕拔牙,對於她來說,牙齒該掉的時候,不管是自然脫落,還是由機器人動手拔掉,壓根都不疼。
她遲疑着下了牀,趿拉上一雙布鞋,慢吞吞地往隔間方向走了幾步,卻慢半拍地注意到自己好像縮水了,整個人變成了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而且,還聽得見聲音?
沒等她意識回籠,洪陽雙眼通紅着掀開簾子衝了進來,正好與她撞了個滿懷,關九往後踉蹌了好幾步,最後還是沒能穩住虛弱的小身板,一屁股墩坐到了地上。
“你找死啊?!”
她一擡頭,便看見小男孩怒意滿滿地朝着自己揮拳頭,掉了一顆大門牙的嘴巴一張一合,莫名奇妙地讓她想笑。
關九於是笑了。
洪陽羞得哭了。
敵對關係成立。
關九並不在意。
回家之後,她就把這件小事給忘了。
大概是因爲這一次差點沒了小命,丁春花被婆婆黃小麗狠狠地罵了一頓,接下來的幾天,都沒有安排關九做家務,只是在無人之時,到底是心疼花出去的醫藥費,冷言冷語是少不了的,有幾次也下死手去擰她腰間的軟肉。
關九沒有吭聲。
她一直木呆呆的。花了好幾天時間,才總算明白,自己貌似變成了洪怡靜。
那個一生悲慘,一直都沒有做成自己想要做成的事情的中年婦女,洪怡靜。
她不是太明白,自己怎麼就變成了對方,而且還回到了對方小時候,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關九便不想了。
她的想象力向來就不怎麼豐富,從前能安安穩穩地活下來,不引人注意地活着,便是成功的一天。
她照搬了原有的生活經驗。
所以在數日過後,不用人吩咐,她也乖乖地做起了家務活,挑水、洗衣、掃地、做飯、洗碗、割草、餵豬、澆菜、燒洗澡水,反正大人在外頭幹活,家裡的活計基本都由她包圓了。
兩位姐姐要上學,放學後回來也要做作業,做完作業要看電視,還要早早睡覺,保證養精蓄銳,開始嶄新的一天。
母親丁春花不能懷孕之後,也要每天都出去幹活了,在家裡,至多會在公婆面前做個勤快的樣子,在看不見的地方,那完全就是個甩頭掌櫃。
關九觀察了數日,對比着洪怡靜從前的相關記憶,實踐了數回,便上手了。儘管與同伴們相比起來她不夠靈活,但相對於真正的洪怡靜來說,關九的記憶力要好多了,察言觀色的本領更是強上許多。
她畢竟是孤兒。
只是不等她慢慢地想明白所有事情,關九便被送進了村子裡唯一一所小學。
黃泥屋,上頭蓋着的瓦片趔趔趄趄,就在開學第一日,大風起,還掉了幾塊下來,差點砸到人。
全村只有三十四個學生,其中她所在的學前班就佔了二十一位。關九與洪陽同桌。
不知道是因爲缺了門牙的緣故,還是討厭她,洪陽不樂意與關九說話。桌子中間畫了三八線,但凡過線便會被拐一肘子。
關九不明白爲什麼中間那條歪歪扭扭的線條要叫做三八線。
不過她也沒問,反正知道了不能越線就好,雖然有記憶,但是她多年不曾利索地說過話,洪陽不理她,她也懶得開口。
每一天在無人的角落,她總是在小聲地模仿着村裡人的說話腔調。
也虧得她從前在維塞爾的時候聽不見,也很少說話,這一次差不多是從頭開始,在她強烈的好奇心下,汲汲以求了大半個月,她終於將舌頭捋直了。
關九很高興。她終於可以聽見別人說話,也終於可以毫不費力地開口。
但她到底是個孤僻的孩子。她並沒有興致勃勃地去找小朋友玩,也沒有去纏着大人們交流,每一天每一天,她像是發現了新大陸那般,幾乎是着迷地投入到朗讀課本這件事情中,不管是語文數學,還是音樂美術,但凡有字的,她都要翻來覆去地念出聲來。
她畢竟是個成年人了,儘管在維塞爾,不管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她都只能算是個半殘廢的成年人,各種能力都相當低下,可好歹在自制力與忍耐力上,她還是要強於原本六歲的洪怡靜。
關九隻是用了一個學期的時間,便證明了自己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與洪陽並列第一名。隨後就像開了外掛那般,一直到小學畢業,她年年都獨佔鰲頭,讓洪陽變成了萬年老二。
她在育嬰所時從來就不曾連續這麼多年收到過褒獎,原本就對知識汲汲以求的關九,在完成了小學課業之後,下定決心一定要完成洪怡靜的心願,繼續讀書,而且一定要考進全國最高學府裡去。
丁春花十分不高興。但是她不高興也沒用,洪大柱夫婦樂意讓小孫女繼續上學,洪愛國見女兒的確是個學習厲害的,也十分支持。
胳膊扭不過大腿,在天時地利人和之下,丁春花明面上也不敢再提反對的話,只是私底下卻總是罵小女兒是個吃白飯的,成日裡好吃懶做,也不知道長得像誰。
關九把這個便宜母親的話通通都當做耳邊風,左耳進右耳出,只要對方不動手打她,她總是任勞任怨,回到家裡不用吩咐也忙得像個陀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