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裡的人姍姍來遲,等他們來時,現場早已經哀鴻遍野。凌亂的血跡、人們匆忙行走踩落的衣物、鞋襪、首飾落了一地。在面對巨大的災難時,更多的人呆滯在一旁。李善周從頭至尾從未停過,卻只在人羣中救出十幾人來。
許多負傷的民衆聚在一旁,低低地啜泣着。玉珺忙着醫治和安撫他們,玉泉起初還在她身邊照顧着,到後來也奔走出去救治病人。
當天漸漸黑下來的時候,玉珺手下的最後一個病人失去了生命,她八歲的兒子在一旁泣不成聲。玉珺累得幾乎動不了,只能默默地坐着。
夜色漸漸涼下來,整個街道籠罩着一股悲傷的氣息。
身上突然多了一件青灰色的大氅,一股溫暖不期而至,她將將擡起頭,那人已經在她旁邊坐下,臉上多了青茬,眼裡泛着疲憊和哀傷。
“死了多少人?”她低聲問道。
“目前來看,暫時是二十三人,還有許多病人送往京師各大醫館,不知道能不能熬過今晚。”李善周見她情緒低落,忍不住伸出手來揉了揉的她的腦袋,安撫道:“咱們盡力了。”
昨天晚上一夜他都沒睡着,夜裡翻來覆去,總想着,玉滿樓會不會偷偷將她送走,又或許她自己仍舊執意離開。如今她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總覺得不放心。一大早去了玉府才知道玉珺出了門,他在大街上游蕩,只想着或許能遇見。在人羣裡,當他得知僑塌了,街上發生這樣大的世故時,他簡直魂兒都快飛了。
好在她沒事……
李善周目光灼灼地望着玉珺,伸出手想要將她攬入懷裡。哪知道還未動,玉珺突然就站了起來。他順着她的視線看去,就見一個紅衣服的小姑娘焦急地在人羣中張望,時而開口問道:“請問這兒還有大夫麼?請問哪兒還有大夫啊!”
小姑娘眼眶裡含着淚,幾乎要哭出聲來。
玉珺趕忙揚手道:“三兒!”
遠處的三兒身子一震,像是見了救星一般風飛奔過來,雙腿順勢跪了下去:“玉姐姐,求求你,救救我孃親!”
“你娘?你娘不是在家裡養病麼?”玉珺疑惑,三兒聞言立時哭出聲來,道:“都怨我!我好好地過什麼生辰啊!”
她斷斷續續地說着,玉珺一邊走一邊聽才明白,原來今天是三兒的生辰,若是換做平日,三兒的娘斷斷是不會出門的。可是這段時間她吃了玉珺開的藥,身子好了許多,又是這樣的日子,她就想着出門給三兒買根紅頭繩,這一去就出了大事。
“娘被送到了西坪巷的醫館,那兒原本有個王大夫,可是今天他帶他八歲的兒子出門,兩人都……都沒了!”三兒哭道:“娘傷的重,若再找不到大夫,只怕熬不過今晚上。我聽鄰里說在這有大夫,我就想來撞撞運氣。玉姐姐,我,我一切都拜託你了!”
她哭得梨花帶雨,玉珺腳也未停。西坪巷並不遠,不過片刻她就走到了,進到醫館裡,是一陣濃重的血腥味。裡面坐着好多病患,都帶了希冀的眼神看着她,爾後卻是更濃重的悲涼。
“三兒,你說你去找大夫,你怎麼帶回來這麼個年輕的姑娘!”有位年長的老人低聲呵斥着,還有男人低聲咒罵着:“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官府也不管咱們了!你去了這麼久,就找了個女人回來?你找個女人回來能幹嘛?女人能看病!?”
三兒不理會他們,一路將玉珺領到她孃的榻前,低聲道:“娘,娘,我把玉姐姐帶回來了。她一定能治好你的。”
“你娘她死了,”方纔那男人兩三步竄到她跟前,罵道:“你一去大半天,她等不住,死了!你瞧瞧,你娘還有氣沒有!”
“大伯你胡說,我娘怎麼能死了呢!”三兒心下一沉,伸手去摸自家孃的鼻息,登時像是一盆冷水從頭澆下來,再摸摸孃的四肢,已經是冰涼如水,沒了溫暖。她愣在一旁,爾後一天驚呼,放聲痛哭。
悲傷如瘟疫一般傳染,整個醫館的哭聲也此起彼伏,止也止不住。
玉珺上前依樣探了探她的鼻息,心裡默默嘆了句,來晚一步。她默默搖了搖頭,正要走,眼睛卻落在三兒孃的鼻尖處。她心頭一陣,趕忙衝上前去握住她的脈搏,一股欣喜從心頭泛起。一旁的三兒還在埋頭痛哭,她狠狠一巴掌拍在她的肩頭,喝到:“別哭了,你娘還活着!沒死!”
“什麼?我娘還活着?”三兒止住哭泣,玉珺重重點了點頭,招呼在一旁的李善周道:“麻煩大公子來搭把手。”
她一邊說着一邊從袖子中掏出針盒來,在危急之下,娘曾經教會她的所有技巧都浮現腦中,她一針針精準落下,直到最後一針拔出,榻上的婦人猛然抽搐了一番,嘔出一口鮮血,爾後是低低的一聲呻=吟。
方纔認定她已經死去的衆人一時間像是獲得了新生一般涌到她的榻邊,有腦子大的伸手去摸她,爾後帶了欣喜道:”活了,真的活了!” Wшw⊕ ttκΛ n⊕ ℃o
“人死怎麼能復生呢!”幾個人嘰嘰喳喳繞着玉珺,三兒一開始以爲自己娘死定了,絕處遇到玉珺,情緒由悲轉喜,片刻後又由喜轉悲,此刻又從悲轉喜,心情跌宕起伏,猶如夢中,直到她娘嘴裡淺淺地溢出一句“三兒”,她哇一聲又哭了,跪在地上重重地給玉珺磕了個頭道:“姐姐,你真是觀世音菩薩!”
“我不是……”玉珺解釋道:“方纔你娘是假死,一般人感覺不到她的鼻息她的脈搏。要不是她鼻尖有一根細小的雞毛在翻動,我也幾乎以爲她已經死了。”
三兒趕忙看她娘,擦了淚道:“今天街上有賣雞的,娘被擡回來時滿臉都是雞毛,我還咒罵那賣雞的,沒想到,竟然是一根雞毛救了我娘!”
“這是你娘做多了善事,命不該絕。”玉珺笑道。
“我知道她!”人羣裡不知是誰又嚷了一句:“她就是街頭夏家丫頭的那個朋友,夏家的兒子得了羊角風,也是她治好的!”
“你是說夏錦良麼?”人羣裡一字一句嘰嘰喳喳,幾乎全部圍在了玉珺旁邊,倒是將李善周擠到了角落裡。
“對,就是這位玉小姐救的夏家哥哥!”三兒重重點頭後,衆人如瘋了一般你一言我一語。
“小姐,你幫我看看我的手吧!”
“我兒子腳扭傷了!”
“我娘頭被人撞傷了!”
“我家牛難產了!”
“……”
“我還沒治好夏大哥……”玉珺還要開口解釋,左右胳膊已經被人拉住,被擠到牆角的李善周不知道何時又出現在她身邊,將那些人一一隔開,淡淡道:“玉姑娘已經累了一天了,需要回去休息。你們再等片刻,官府自然會再派大夫來。”
“玉姐姐,我們已經去過官府幾回了。官府的人說,縣太爺很忙,沒時間見我們!眼下只怕沒有多餘的大夫能來幫忙了……”三兒可憐兮兮地望着她。玉珺一瞬間想到重生以來,她對自己莫大的幫助。還有這一屋子的老弱病殘……心一軟,她點點頭道;“我留下來。”
轉頭後,她目不轉睛地看着李善周,言語裡帶了一絲祈求:“大公子……”
“我陪你!”他幾乎二話不說就答應,玉珺愣了一愣,解釋道:“我是想拜託公子回去告訴我舅舅一聲……”
“沒事,我讓下人去通知你舅舅。我,留下來陪你。”他一錘定音,不容玉珺辯駁,“有我在你身邊,我比較放心。”
“……”玉珺一時默默無語,細數見面以來她在他跟前的種種狀況,似乎情況確然是這樣。她忍不住想要捂臉哀鳴一聲,臉上卻強作鎮定。送上門的苦勞力,她不要白不要!
等真正忙起來,她才感覺到疲憊,從頭到尾幾乎沒能喝上一口水,直到天亮,她終於看完最後一個病人,剛沾着牆根兒坐下,竟就睡着了。
自答應留下幫助玉珺,李善周也是腳不沾地,等他忙完,一回頭,那個如狗尾巴草一樣的女人已經歪在牆角睡着了。角落裡昏暗不明,可就是這樣柔和的光暈落在她的臉上,綻放出了不一樣的光芒。
秋日裡的蚊子依舊猖獗,或許有嗡嗡作響的聲音,她的眉頭微微蹙起。他索性走到她身邊,拿着蒲扇輕輕搖晃,爲她驅走蚊蟲。她困極了,身子穩不住,一晃,恰好落在他的肩頭。他動也不敢動,鼻尖縈繞着她髮梢的馨香,心裡頭竟是別樣的安寧。
不知道從何時起,狗尾巴草在他的心尖尖上生了根發了芽,搖身一變,成了他心上的一顆夜明珠,耀眼奪目,抹之不去。
只可惜,他們中間隔了許多的阻礙。可是不論如何,她還在,他還愛,這就夠了。
李善周伸手將她攬入懷裡,烏怏怏的夜,沒有人關注角落裡的他們,他忍不住在她的額上落下一個吻。
這樣美好的夜晚沒能持續多久,到下半夜時,又有幾個病人發起高熱來,玉珺在睡夢中被人叫醒,腳不着地地又開始診治病人。直到天微微亮,院子裡的人們突然沸騰起來,不過多時,三兒就衝了進來,興奮道:“玉姐姐,外頭來了位威武大將軍,說是來看望病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