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離開

李善周今日一直覺得心亂,玉滿樓替他把了脈,一雙眼皮擡也不擡地說:“你的聽力已經接近常人的七八成,正常聲響你應當都能聽到。你打算什麼時候將這件事告訴你父親?還是打算就這麼一直裝聾作啞下去?”

“時候沒到。”李善周淡淡地抽回手,天已近黃昏,一縷斜陽照在院子裡,應當是說不出的愜意,可是這沒來由的焦灼讓他自己也有些訝異。

平生以來,這種情況從未在他身上發生過。即便是那年他得知自己可能從此聽不到世界的聲音,他也不曾這樣慌張,那年他也才五歲,已經知道事情若已成定局,哭鬧也無濟於事。

“這樣心浮氣躁,不像你平日作風。怎麼,皇上給你的差事不好辦?”玉滿樓低聲問着。李善週五歲那年失聰,父親帶着他來醫治他,那是他第一次見他。當時他就很驚訝,一個五歲的小孩,遇到這樣大的事情,不哭不鬧,安靜地坐在一旁,一雙澄明的眼睛就這麼看着他,有一種洞若觀火的睿智。

當時他就想着,這個小孩將來定然能幹一番大事,沒想到,他一蟄伏就是這麼多年。父親致仕後,他接替父親來醫治他,十五年的交情,二人甚至比兄弟還要親近。

可惜,即便是兄弟,玉滿樓也未能明白此刻深陷情網的李善周心中的千千結。

李善周走到窗邊,默默地呷了一口茶,恍然發現已經好幾天沒見過她了。李斯年在她身邊,她應當是安全的,幾天未見,不知她胖了瘦了,過得還好?

“你跟我說過,對待女子就如熬藥,既要掌握分寸又要拿捏火候,既不能天天追太緊又不能讓她覺得你忽略了她,可到底怎樣纔算合適的分寸和火候?”李善周自言自語。

玉滿樓一時訝然,這些話都是鄭世寧每日在他耳旁聒噪的話,他雖然不理她,可是她說的總是會有隻言片語落進他的腦子裡。當時李善周問他,他也就拿這話敷衍,具體的,他哪兒懂?

“這個得看那姑娘脾□□。”玉滿樓又是隨口敷衍,想想女人真是麻煩的東西,連李善周這樣萬年沉寂的潭水都能起了漣漪,他又問:“到底是哪家姑娘,讓你這樣牽腸掛肚?”

“到了合適的時候你會見到他的。”李善周揹着手望着窗外,那杯六安瓜片並不能安撫他心中的焦躁,反而越發嚴重。心頭似有一羣螞蟻撓着他,讓他不得安寧。

或許見她一面,所有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李善周定了定神,正要跟玉滿樓開口告別,李斯年從門外直闖進來,道:“主子,不好了!玉姑娘說要離開京城,已經往南面去了!”

李善周心頭一沉,李斯年不等他問,就將今日李善均帶人上夏家,玉珺如何發怒,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李善周越聽眉頭越緊,待李斯年取出楠木匣子,他的臉色都變了,想要往外走,走了兩步又折返,在桌邊坐下,手心觸着金絲楠木上的蓮花,是凹凸不平的手感,如他此刻的心情一般,波瀾四起。

還能怎麼樣?他是個笨嘴拙舌的人,在她跟前尤其是。可是那日,他已經將話說的那樣明白,如她那樣聰慧,定然明白鷺鷥花的含義。那日他借簪救人後,看她失魂落魄地看着簪子,滿目都是心疼,他知道那簪子於她定有特殊的含義,可是今日,她寧願捨棄這樣重要的簪子,也不願接受他!

難道還要強人所難?

他不敢打開匣子,否則,只怕那簪子會再斷一次。

“主子,這天眼見着就黑下來了。玉姑娘的背後又一直有人惦記着,就怕此去路上有個什麼萬一。再者,三公子若是得知玉姑娘離開,定然也會前去追人……”李斯年看着他臉色瞬息萬變,心中暗歎紅顏禍水。可沒法子,誰叫主子喜歡!說什麼都沒用,還得下一劑最猛的藥!

果不其然,李善周身子一頓,起身問道:“她此刻人在哪兒?”

“玉姑娘是往建州去,京師去建州只一條路,玉姑娘騎馬,行得不遠,晚上應該是住在離京師不遠的同福客棧!”李斯年將話一骨碌說完,話音剛落,李善周已經走出門外。

“你們公子這是怎麼了?”玉滿樓頗有些鄙視地看着李斯年道:“不過一個女人,犯得着這樣大動干戈?”

李斯年用更加鄙視的眼神看着玉滿樓,二人對視半晌,玉滿樓有些惱怒地看着李斯年:“你這樣看着我作什麼!”

李斯年猶自搖了搖頭,道:“我是感嘆我家公子傻,聽誰的不好,就聽了玉大人您的,什麼對待姑娘當如熬藥,什麼火候分寸的!不是我說,玉大人您要是懂女人,您能活到二十六了,都能嘗過女人的滋味?”

這兩傻雛,傻一塊去了!

李斯年心中藏了一句話沒說出口,湊上前看了看玉滿樓的臉,嘖嘖道:“玉姑娘姓玉,玉大人您也姓玉,難不成姓玉的都克我家公子?”

眼見着自家主子走遠,他忙不迭跟上,邊走邊念:“不說還不覺得,這兩姓玉的,怎麼長的還有幾分相似吶!”

玉滿樓語窒地看着二人離開,轉身看着桌面上被遺落的金絲楠木盒子,他伸手想要打開看看,終究還是收回了手:那或許是李善周送給那位姑娘的定情信物?非禮勿視,算了。就是不知道這位玉姑娘究竟是何方神聖,竟然人這樣魔症……

此時的玉珺耳根子有些癢,她料想或許是有人在念着她。離開時縱馬奔馳,她還有些慶幸娘從小教她騎馬。離京師越遠,她越覺得自己脫離了禁錮。雖然前程不明朗,可至少她是自由的。

夜朗星稀,一陣暖風吹進屋子裡,愜意油然而生。門篤篤作響,開了門,店小二笑眯眯地站在門口,道:“姑娘,您要的熱水我給您送上來了。飯菜一會就準備好。”

玉珺倒了聲謝,這一路塵土飛揚,她早就恨不能洗個乾淨,三下五除二脫了衣裳,鑽進浴桶裡,頓時被一股暖意懷抱,竟有些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間,她只聽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剎那間清醒了大半,忙開口問道:“誰!”

那步子頓了一頓,爾後卻沒有半分停留,徑直穿過屏風,停在她跟前。

玉珺躲之不及,只能將身子深深地埋在水裡。四目交接,是一雙漆黑若深潭的眼睛,不帶半分□□地望着她,動也不動。

就這麼過了許久,玉珺終於熬不住這嚇人的寂靜,開口道:“大公子,咱們有話好說……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你在這兒,我不能好好說話。”

在她的印象裡,李善週一直都是溫文爾雅的,可有一日,他這樣臉含慍怒眼底裡卻是深深的失望地望着她,她卻沒了主意。她一心想要先把自己從這樣的困境拯救出來,可是他卻只是微微移開了眼睛,聲音冰冷:“玉姑娘還是好生在水裡呆着吧。否則只怕我一個晃神,姑娘又不知何時消失了。”

今日,出現在這裡的若不是他,若不是他……李善周不敢往下想。她的髮梢是溼的,隱約露在水面上的肌膚泛着動人的嫣紅,像是怒放的桃花,熱水氤氳下,她的面頰泛着光芒,水波映射下,是楚楚動人的眸,即便再佯裝鎮定,仍存看得見的慌亂。從前他覺得她像一株頑強的狗尾巴草,此刻才發現,錯了錯了,世上有哪株狗尾巴草會這樣四處亂跑?

眼前,這樣的一個她,換做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只怕都會把持不住。

“姑娘說要離開京師,說能照顧自己,結果就是這樣?險些被一個全然陌生的男人飽了眼福?”一出口時,連自己都詫異自己言語裡的酸意。可是他控制不住,只要想到這點,他就快瘋了。

玉珺往裡縮了縮,今日橫衝直撞進來的人是他,可是他竟然惡人先告狀?天底下哪裡有這樣的道理!他還這樣嘲諷她!

玉珺梗了脖子,道:“公子自小受聖人教誨,應該知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的道理。這樣站在一個陌生女子跟前,似乎不是君子所爲!”

他怒急反笑,原本移開的眼睛又無波無瀾地轉回來,視線停留在她的鼻尖,嘴角卻彎起一個弧度:“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是君子!?”

“……”活了兩輩子,第一次見到耍無賴耍地這樣正義凌然,這樣毫不掩飾的!玉珺有些無奈。此刻渾身上下一-絲-不-掛,逃走是不可能了。可是讓她這樣赤-裸-裸跟他講道理,她活了兩輩子,也沒見過這種場面。

天知道,爲什麼平日裡溫文友善的一個人,蠻不講理起來,竟像個孩子一樣!

衣物就在跟前,只要拿到手,她就解脫了。玉珺咬咬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來招釜底抽薪。

“大公子若是不走,我可站起來了!”玉珺威脅道。

“姑娘都不怕,我怕什麼?”李善周笑得一臉坦然,話音剛落,浴桶裡突然響起“嘩啦”一聲響,他心裡一驚,趕忙撇開頭去,那一廂,玉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舀起一大勺水往他臉上潑去,李善周只覺得眼前蒙上了一層水霧,朦朦朧朧間,一片雪白縱身站起來,以極快的姿勢從衣架上扯下一件長衫,匆忙套上後,便想從浴桶中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