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妓院

“玉珺,玉珺……”玉珺在一片迷糊中,聽到耳畔有女人焦急地呼喚着她的名字。她疑心自己入了地府,可是地府這樣暖,有耀目的光照着她的眼。她努力地想睜開眼睛,可是身上卻乏得厲害,像是做了夢魘,只能聽到旁人的呼喚,她卻動彈不得分毫。

真是做了鬼麼?玉珺倉皇地想。

其實這樣也好,這一輩子活得太累,娘走了之後,她每天的日子都在艱難中度過。如今爹也走了,她在世上沒了親人,活着反倒累贅。

“玉珺?”身旁不知是誰,又唸了一句,她的身體重重地磕了一下,方纔那股溫暖卻消失了,有個人狠狠地踢了她一腳,聽那聲音倒是比方纔那個女人年長,可語氣裡全是慍怒:“昨天還好好的人怎麼成了這個樣子!莫不是又裝病偷懶!你給我起來!別以爲躺着就能躲過去!老孃可沒那麼好糊弄!”

玉珺只覺得腰部又狠狠受了一下重擊,一股痛意從肋骨竄上來,一下子逼得她“哦”了一聲,睜開了眼。

正午的驕陽灼人眼球,玉珺被刺的一下落下眼淚,她想擡手去擋,卻發現自己毫無力氣,手腕處不知是受了什麼傷,一動就痛地厲害。

玉珺趕忙閉了眼,適應光線許久,纔看清眼前的臉——四五十歲的老女人,臉上抹着一層厚厚的脂粉,頭上的絹花是好幾年前流行的花色。

玉珺有些恍惚的望着老女人的臉,老女人卻是嗤笑了一聲,“怎麼。裝死不成,又想裝傻騙花媽媽我?”

“花想容……”玉珺有些失神地望着她,足足愣了半晌,肋骨處的疼痛逼着她從恍惚中走出,片刻後,她終於低低笑出聲來,“花媽媽您還是這樣漂亮。”

扭頭看了看身旁方纔護着她的人,伸出還能動的那隻手,摸了摸那人的頭,她又試圖擡了擡自己的腳,眨眼間,落下了兩串淚,“雪兒,你還在,我的腿也是好好的,真好。”

大周建元三十年,她的親孃玉橋病逝,從小跟隨在娘身邊的她一下子沒了唯一的親人,她遵照孃的遺願上京城投靠自己的親舅舅玉滿樓,結果舅家的大門還未進入,她被下人連包袱帶人丟出了府裡,下人們一臉鄙夷地告訴他,她的親舅舅壓根就沒有姐姐,他的姐姐早在十幾年前就死了。

當時她不明白舅舅爲什麼會這樣,轉身離開玉府。當時夜黑風高,她還沒找到落腳的地方,就被人一悶棍打暈,賣入了這家妓院,遇上了花想容。

花想容,妓院的老鴇叫這個名字,妓院,也叫這個名字。雲想衣裳花想容,原本多麼美好的一句詩詞,偏生被一個老鴇毀了。

從前,她每每想起自己的這段經歷就悔不當初,後悔自己不該來到京城尋這個從未見過面的舅舅,恨自己沒有警醒一些,讓自己落入歹人的手裡。當時她覺得自己一輩子悲劇的根源就在於這個妓院。

“你這個賤人!若不是嬌嬌覺得不對,特意去查了查,我至今還被矇在鼓裡!花想容出身的婊、子……你還敢嫁給我!誰給你的狗膽!”

當時李善均咬牙切齒滿臉鄙夷的模樣猶在眼前,她簡直百口莫辯。

若不是因爲被人綁到這裡,她不會落下一輩子的污點,以至於後來林南薔和秦艽抓住她的這個污點指責她不自愛,來歷不明,李善均也不可能抓住這點,誣陷她腌臢不堪,不守婦道,甚至於用這個理由羞辱她,讓她一輩子活在污名之下。

這是個讓她咬牙切齒的地方,花想容更是曾經讓她想要啃血吃肉的人,可是如今……、

無論上一世的最後她是怎樣的結局,一切都過去了。上天給了她重新來過的機會。

這一世,她又重新擁有健康的身體,父親也還在,所有的一切翻盤重新來過。那麼不論是多麼糟糕的起-點,她都接受。

從這裡開始,翻雲覆雨。

多好。

玉珺微微仰起頭,斜斜射入的陽光跳躍在她的臉上,細細的絨毛氤氳出柔和兒美妙的光芒。她的嘴角慢慢彎起一抹笑容,帶着無限的滿足和希冀。

十六歲的容顏有着驚心動魄的美。

所有的人一時都呆住了,一旁的夏昭雪更是心裡一驚,只當她是傻了。

夏昭雪抱住她的手落淚,“花媽媽,你行行好找個大夫看看玉姐姐吧。我們每天要練七八個時辰的舞,這樣烈日裡曬着,哪個能吃得消,嗚嗚,昨兒個她才被打了一頓,身上的傷都沒好,方纔練舞她又從臺階上跌下來,也不知道傷着哪裡了。玉姐姐的手都腫成這樣了,還有她的額頭……”

夏昭雪嗚嗚地哭着,這個玉珺肯定是摔傻了。自從入了花想容,她就不停地想辦法離開,每一次都是筋疲力盡地逃出去,最後時刻卻被抓回來。每逃一次,她就被毒打一次,身上的傷從未好過,她又盤算着下一次逃跑。前前後後十幾次,連她都覺得她一定會被打死,可是妓院的打手們卻是見慣了一般,打人只讓人疼,卻不取人性命。

夏昭雪看她被打得死去活來,自己心底裡最後一點逃跑的念想都退縮回去了,可是玉珺的嘴卻依舊硬,被打得趴下了,嘴上依舊不饒人,見了花媽媽就罵“花老賊”,一副恨不能啖其血,食其肉,寢其皮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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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方纔她竟對着她笑了!?這不是傻了,是什麼!?

不止是夏昭雪,就是花想容也有些驚訝,在這之前,玉珺見了她總叫“花老賊”,可是剛纔竟然叫她“花媽媽”,還誇他漂亮。這個玉珺又是要搞什麼鬼?

莫非真是傻了?

花想容仔細打量玉珺,玉珺也大大方方打量着花想容,偶爾還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花想容終於敗下陣來,頭一搖,頭上的絹花險些掉下來,“罷了罷了。你們這兩個催命鬼在老孃手上也翻不出花來。”

花想容這麼念着,又對身旁的丫鬟道:“鳴柳,去請個大夫給這兩個催命鬼看看,別真是摔傻了,浪費老孃一番心血!”

雖然這兩個丫頭都極其不聽話,但是她的妓院已經很久沒遇上這樣成色的姑娘,若是能調-教好,她花想容必定也能在京城的花街揚名立萬。

這可是她未來的兩張王牌……

她一邊想着一邊放柔了語氣:“花媽媽我對你們也算是仁至義盡,對你們好吃好喝伺候着,綾羅錦衣穿着,還不是想讓你們有出息。你們成天想着跑,又能跑哪兒去。端說夏丫頭你,你是你孃親手賣進來的,一應手續俱全,我可沒強迫你半分。玉丫頭你……”

花想容一句話差點衝口而出,險些將真相說出。見玉珺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她趕忙話鋒一轉,道:“你是個外鄉人,在這京城無依無靠的。若是在我這得了出息,京城的花魁非你莫屬。花媽媽話放在這裡,跑你是跑不了的,還是好好學習歌舞,給自己掙點本錢纔是要緊!”

見玉珺仍舊愣在原地,她擺擺手往外走:“罷了,你們兩個賤蹄子給我好好的,若是再出什麼幺蛾子,即刻送你們開-苞去!省得老孃鬧心!”

待她走後,夏昭雪又扶起玉珺,見她一雙手胖成了豬蹄,難免又要落下淚來,玉珺趕忙攔着她勸道:“你放心,我沒怎樣。也就是傷着筋骨,將養幾天也就好了。你若是有功夫難過,不如扶我回房休息,這日頭曬得我頭暈。”

夏昭雪只覺得此時的玉珺同往日不同,可是具體哪兒不一樣她又說不上來,扶了她回了房,也將將起身,玉郡卻掙脫了她的手,自己邁了步子,臉上竟是無以復加的激動和滿足。

“姐姐你這是……”夏昭雪一頭霧水,那一頭玉郡險些栽下去,她趕忙攙着,道:“姐姐暈了許久,怕是腳底下輕飄,還是我攙着吧。”說話間扶着她進房。

不消一會工夫,鳴柳就帶了大夫來,大夫看她了兩眼,說的話竟和玉珺說的相同,不外乎“將養幾天,無甚大礙”的意思。

夏昭雪原本有些驚訝,後來想起玉珺說過,她的娘原本是大夫,或許她也有些醫術傍身,這纔有些釋然。回過頭看玉珺,她已經閉着眼睛打盹,不過片刻,竟是睡着了。

玉珺這一覺睡得極累,她重複着做夢,林南薔、秦艽一個個她討厭的人進入到她的夢裡,曾經發生的一切都入走馬燈一般重演了一遍,如夢魘一般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在夢裡痛苦地呼喊着,卻沒有人來救她,娘、爹爹,所有她曾經依賴的人都遠遠地看着她,眼裡充滿了擔憂,她想發出聲音,卻如被人鎖喉一般,只能張嘴,卻沒有任何的聲音,直到一道光劃破她的夢魘,一個男人的背影出現在她的夢裡,低聲喚她:“玉兒,玉兒……”

“李善均……”玉珺失聲喚出聲來,一睜眼,竟是一身冷汗。夢裡的場景太過詭異,李善均是她心底裡的噩夢,可是夢裡卻給了他這樣的一道亮光,時時刻刻提醒着他的存在。

真是瘋了。隔了兩世,他還纏着她。

迷迷瞪瞪地看向四周,她終於發現自己又回到了花想容。牀邊靠着一個人,想來是困極了,就這麼蜷着,她一動,她也動了,眼睛裡現出驚喜:“玉姐姐,你終於醒了。”

“昭雪,你怎麼不睡到牀上去?”玉珺驚訝地望着她,夏昭雪撓了撓頭道:“姐姐你睡得不好,嘴裡一直念着人名兒,我在夢裡也被你吵醒啦。我反正也睡不着,就過來陪着你,你手不方便,若是要喝個水什麼的,我也能幫上忙。”

兩句話說的玉珺心中暖暖的。有些人,分明是至親,卻冷血至此。有些人,分明是生人,卻勝似親人。

上一世玉珺恨透了花想容這個地方,卻很感謝曾經遇上夏昭雪。她性子硬,總是想着法子逃跑,每次逃跑回來就遭受一次毒打,若不是有夏昭雪照顧她,她當真熬不下去。

只可惜,這樣的人,最終卻死於非命。後來她每每想起夏昭雪,心頭都像被剜了一刀,全是遺憾。

好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若是想改變自己,第一件要緊的事兒就是從這兒逃出去。

可是,如何逃出去?

上一世的這個時候,在她們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