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陽撥通了薛春蘭的電話。
接到電話的時候,薛春蘭正在辦公室裡瀏覽今天的報紙新聞。她接起電話:“小郭?”
“是我,媽媽!”郭陽的聲音凝重低沉。
薛春蘭笑:“做出決定了?”
郭陽點點頭:“是的,媽媽,我經過慎重考慮,還是覺得要靠自己的本事和能力去贏得這次機會,而事實上,我們已經跟省廳和人民商場都達成了共識,合作成功只是一個時間早晚問題。”
薛春蘭聞言沉默了下去,片刻後,她笑了笑:“挺好,我支持你的決定。你不要擔心,我會跟家裡說的。”
“抱歉了,媽媽,我有我的想法,我不想讓別人摻和到公司的經營上。”
“沒事,你不用想太多,我明白你的心思。”薛春蘭笑了起來:“好了,幹好你的事,不要想別的東西,我會處理好這些!”
郭陽的決定確實讓薛春蘭有些意外。
她本來以爲,以郭陽的靈活頭腦,應該能明白薛家這種靠山和資源的重要性。如果能與薛家結盟,付出點利益,其實還是合算的。
可郭陽卻堅定不移地拒絕了。
薛春蘭從郭陽平靜的口吻中聽得出他的堅決。
但薛春蘭並沒有生氣或者產生芥蒂。
艾丙集團是郭陽自己的公司,一切都由郭陽自己決定。無論郭陽做出什麼決定,在薛春蘭看來都理所應當和理直氣壯。
薛春蘭焦慮的是如何跟薛光祖回覆。
她知道自己這位大哥的性情,一旦達不到目的,他極有可能惱羞成怒,甚至不惜使手段在背後攪黃了這件事。
薛春蘭猶豫着是不是自己去一趟省城的孃家,見一見一直拒絕與自己會面的父親薛老。如果有薛老的支持,薛光祖的“反彈”就不復存在了。
薛春蘭沒有跟周定南商量此事,因爲她覺得恐怕周定南的態度會跟郭陽一般無二。同樣是靠自己的本事打拼出一片天地的人,周定南與郭陽在某種程度上很相似,薛家的利益滲透也同樣會得到周定南的堅決抵制。
而這樣的薛家,估計是會被周定南和郭陽看輕的。
這讓薛春蘭微微有些難堪。
這麼多年了,周家從未從薛家那裡得到過半點助力,臨了,反而薛家要撿現成的便宜,這不能不讓人心生反感。
薛春蘭心裡有事,就再也坐不住了。
她不願意讓孃家的這些爛事攪黃了女婿的戰略發展,如果真的因爲薛光祖“惱羞成怒”導致郭陽的併購股權功敗垂成,她都無法原諒自己,更覺得無法向女兒女婿交代。
一念及此,薛春蘭就當機立斷,離開學校,讓周家的司機過來接上她,直奔省城薛家。
因爲去得急,薛春蘭趕到薛家位於幹休所裡那棟獨棟小別墅時,才上午十一點多。
薛春蘭摁響了薛家的門鈴。
開門的竟然是薛鵬。
薛鵬滿臉堆笑地讓步:“小姑!您怎麼來了?我剛纔還跟我爸爸說起過您呢!”
薛春蘭皺了皺眉:“我大哥也在家裡?”
她這才意識到,薛光祖父子對於這事的看重。他們竟然從京城趕回了薛家,這意味着他們這一次是想志在必得了。
薛鵬嗯了一聲:“我爸也回來了,就在家裡。”
薛春蘭跟在薛鵬後面進了薛家客廳。按照她以往回孃家的慣例,老爺子根本不見她,出面接待他的只有薛光耀和薛光祖兄弟二人。甚至,有的時候,兩兄弟不在家,只有家裡的保姆出面。
薛光祖哈哈大笑着起身來:“春蘭,你怎麼來了?看看,你打一個電話就是了,還用得着親自跑一趟?”
薛光祖就壓根就沒想到郭陽會拒絕、敢拒絕。
薛家是什麼巨無霸,薛春蘭夫妻清楚得緊。他就不信周家的女婿敢得罪薛家。
薛春蘭深吸了一口氣:“大哥,老爺子在不在,我想見見他老人家!”
薛光祖聳聳肩笑:“春蘭,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爺子的脾氣,他不會見你的……你也不要着急,慢慢來,以後會好的!”
薛光祖話音一轉:“怎麼樣?你跟小郭說沒說人民商場的事?”
薛春蘭深吸了一口氣:“說了。”
薛光祖笑:“他怎麼說?什麼時候讓小鵬過去辦手續?”
薛春蘭深深凝望着薛光祖,搖了搖頭:“不好意思啊,大哥,小郭說他想通過自己的能力贏得這次機會,而且他們前期已經做了很多努力,成功在即,我替他謝謝你的好意了!”
薛光祖臉色大變。
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一旁豎起耳朵在聽的兒子薛鵬就按捺不住冷笑連聲:“他真是太狂妄了!他以爲一家省屬國有企業,說資產重組就資產重組了?如果沒有我爸給省廳打招呼,他這事就別想做成!”
“我可是打聽過了,這裡面的水很深,就憑他們一家不起眼的小公司,就想控股省屬國有企業,簡直是自不量力!”
薛春蘭皺了皺眉,自己這位侄子的膚淺和貪婪一直讓她厭惡。可這是親侄子,她縱然厭惡,也不能撕破臉皮。
薛光祖沉聲道:“春蘭,你可是讓他想清楚,人民商場這件事非常複雜,前前後後不少利益鏈在了裡面,如果沒有我在背後幫他運作,他是做不成的!”
“怎麼年紀輕輕地,就這麼不懂事呢?賺了一點小錢,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好了?真是給臉不要臉啊!”
薛光祖最後一句話激怒了薛春蘭。
她本就是一個護犢子的人,自家的女婿,自己怎麼說、怎麼教訓都可以,但外人就不行,何況郭陽也沒有做錯什麼。
薛春蘭眼珠子一瞪,怒目相視:“大哥,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既然你們看不上他這種小公司,又何必非要摻和人家的股權呢?你們明明是空手套白狼想要人家的股權,還口口聲聲說得冠冕堂皇,是不是太可笑了啊?”
薛光祖大怒:“春蘭,你可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可是一番好意,想要幫幫他,既然他不識擡舉,那就算了!”
薛春蘭的脾氣也是剛硬驕傲,薛光祖話說得這麼難聽,她心裡的火氣也就按捺不住了:“您可就別裝了,大哥,你想要幫誰啊?你不就是想要趁火打劫撈點好處嗎?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們一家的小算盤,當年你不是也想從我們家老周手裡要乾股嗎?”
薛春蘭突然想到當年的情景與此時此日幾乎如出一轍。周定南的藍星集團越做越大,成爲省裡有名的民營企業,薛光祖一家就主動與薛春蘭緩和了關係,薛春蘭本來還覺得骨肉親情的緣故,結果時間不長,薛光祖的老婆就私下裡找上門來,向周定南索要藍星的乾股。
當然,也是以幫着藍星集團協調省裡上上下下的關係爲藉口。
只是當時的周定南對薛家懷有很深的成見,加上週定南平生最厭惡的就是這種近乎敲詐勒索的行爲,一怒之下就生硬拒絕,鬧得很不愉快。
過去的舊事被薛春蘭翻了出來,薛光祖惱羞成怒,當場翻了臉:“薛春蘭,你什麼意思?我什麼時候跟你們周家要過乾股了?你這不是胡扯淡嘛!你再胡說八道,就滾出去!”
“誰做的事誰清楚!”薛春蘭絲毫不懼,怒形於色:“請你搞清楚,我也姓薛,這也是我的孃家!你有什麼權利攆我出去?”
薛光祖呸了一聲:“你年輕時候造的孽自己不清楚?你當年不是號稱要跟家裡斷絕關係嗎?你現在還有什麼臉聲稱這是你的孃家?”
薛春蘭臉色漲紅起來,她剛要反駁兩句,卻聽二樓的樓梯口傳來一個威嚴陰沉的聲音:“你們嚷嚷什麼?都不要臉皮了?”
薛春蘭轉身望去,只見薛老披着一件毛坎肩,捏着一個紫砂小茶壺,慢吞吞走下樓來,神色無比的嚴肅。
薛春蘭眼圈一紅,滿腹的怒氣旋即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某種傷感和激動。
她的嘴脣微微抽搐着,肩頭都在隱隱的顫抖。她至少已經超過十年沒有見過老爺子的面了,這些年,她和薛家的關係雖然緩和,但她每次來薛家,老爺子都避而不見。今天竟然下樓來相見,對於薛春蘭來說,根本就沒有想到啊。
父親老了,蒼老到已經將上位者一生浸染下來的權威氣度漸漸消散衝抵的程度。他兩鬢的花白髮須,他額頭上密佈的皺紋,他渾濁中猶自透着一抹光亮的雙眸,他那略顯佝僂的腰板身形……薛春蘭眼中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她再也忍不住,一個箭步衝上去,噗通一聲跪倒在薛老面前,抱着老人的腿慟哭不止。
薛老輕嘆一聲,探手拍了拍薛春蘭的肩膀,“起來吧,不要哭了!爸爸老了,我不再怪你當年的無知,好了,起來好好說話!”
儘管老人是感情從不外露的內斂之人,而且馳騁政壇一輩子練就了泰山崩於面前而不亂的強大心胸,但骨肉情深,這一刻,他還是眼角滑落兩顆老淚,老懷傷感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