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老三看她又罵程家,怕她得罪人,勸道:“人家的家事跟你又沒有什麼關係,你也是多餘的管這些閒事。你罵人家,回頭人家也罵你,還顯得你沒理。”
不勸還好,一勸楚老三媳婦更是火冒三丈:“放你孃的屁,西院你那幾個騷婆子以前還罵我呢,現在怎麼樣,死絕了吧。罵我的都別想好,都得死絕戶了。”
乾脆開了門到井沿那人羣裡罵:“老孃就看看,今天誰敢罵我,他程家敢罵我,我就到鄉里告他去,我就問問鄉上的人,是不是他家nuè dài兒媳婦還有理了?”
正罵着呢,何大妞挑了一擔水送回去,又挑着兩隻空水潲回來了。怯生生的勸她:“大娘,家去吧,別罵了。”楚老三媳婦眼淚巴巴的哭了一會,還真就家去了。
回到家裡,抱着被袱枕頭嗚嗚咽咽的哭。邊哭別嘀嘀咕咕的咒罵沒見過面的何大春兩人:“閨女找着了不認,擱人家手裡磨搓。一準是家裡又娶了晚老婆子了,喪良心呀,也不怕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幾十裡外的何大春兩人打了幾個噴嚏。
楚老三媳婦不停的嘟囔:“怎麼就能走了呢?娃還在這怎麼就能走了呢?再不來領,等圓房了就來不及了。……”幾句換翻來覆去嘀咕個不停。
她這麼些年,一受刺激就瘋瘋癲癲的罵人,家裡人和村裡人也不敢多勸。因爲指不定哪句話就更刺激着她。
程家,當家的程老摳正在數落他家老婆子:“跟你都說多少回了,別照着頭臉打就是不聽。”他們是何大妞名義上丈夫的爺爺和奶奶。
老頭話裡的意思是說打能打,但是別往臉面上打,別讓人看出來。
程婆子嘴硬:“打倒的媳婦揉倒的面,我不打?不打她能跟咱家小碓老實過日子嗎?”
凡是收攬童養媳的人家,都有這種想法,自己家娃有材晦{方言,意指有殘缺},收攬的媳婦人才好,怕看不上自己家的娃,過不住再跑了,所以都往死裡打,狠命的拾掇。
實際呢?許多童養媳婦往往就是因爲受不住非人的折磨跟人跑的。
程老摳眼睛一立:“讓你別往臉上打,不讓你打了嗎?你打臉上讓人看到,再把咱告了。”
程婆子聽出來程老摳爲什麼說這話了。這是聽到了楚老三媳婦嚇唬人的話了。嗤笑他:“切,看把你嚇得,她一個半瘋子,去告咱人家當官的能信她的話?沒事,你那心就擱肚子裡吧。”
程老摳依舊不太放心,說道:“要不,看個日子給他們把房圓了吧!”
“我不比你着急啊,可她那身上老也不來事,怎麼圓房?”說到這樣的話題,程老摳老臉一紅。
程婆子又想起擔心的事情來,問他:“她都這麼大了,身上也沒個動靜,不會是有什麼毛病吧?”程老摳徹底呆不住了,丟下一句:“我哪知道這個,你自己看着辦吧。”火燒腚一樣走了。
程婆子自己琢磨了半天,也沒想出個頭緒了。
她也不想想,何大妞天天干那麼多活,還吃不飽睡不足,幹黃寡瘦的,能發育得好纔是怪事呢!
再說何大妞,直挑了十幾趟才把水缸堪堪裝滿。並不是說程家的水缸有多大。而是程家這老少幾輩子的女人都養了一身懶病。仗着有人挑水,不用自己挑,就可着勁的浪費水。
這個時代的人,不管是城市還是鄉村,洗衣服都是端着盆到河邊或井沿邊上去洗。
程家的女人們卻不是這樣,就坐在家裡等着何大妞給她們挑水來再用。多虧現如今洗衣服沒有洗衣粉。程家窮,也買不起肥皂,都是棒槌槌打一遍以後用清水漂乾淨。
要是像後世那樣,又是洗衣粉又是洗衣液又是肥皂的,何大妞光擔水供她們洗衣服,都得把肩膀給擔廢了。就算是這樣,何大妞的肩膀也壓得腫脹生疼。
好容易把一口水缸挑滿,又累又餓頭暈眼花的何大妞,想進鍋屋內找點吃的。就只看見一摞摞沒洗的碗盤,鍋裡連一口稀湯也沒剩。
這種情況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三不五日的就有一兩回。有時候沒犯錯,也不給飯吃。或者因爲幹活錯過了飯點,或者因爲飯做少了不夠吃,還有因爲家裡孩子哭鬧沒哄好……,總之五花八門的理由都能不給飯吃。
摸摸乾癟的肚子。從缸裡舀來半瓢水,仔細的用這半瓢水把鍋碗瓢盆都刷了。尤其是鍋沿上,飯煮開以後翻滾上來沾上的那一圈。
半瓢涮鍋水喝下肚,雖然還是餓,好歹能頂些用。何大妞也不敢在鍋屋裡多耽擱,匆匆刷了碗,端了一大木盆的衣服往河邊去。
家裡的衣服,各屋有媳婦的媳婦洗,沒媳婦的都得何大妞洗。再加上上頭兩重公婆的,還有程小碓的。堆尖堆尖一大盆。
何大妞也不敢去井沿那洗。因爲井沿那挑水的人,加上洗衣服的人,必定人多。她要是耽擱久了,說不定會誤了做午飯。到時候不僅午飯不會給吃,還要再捱打。
她無時無刻不在忙碌,時時刻刻都在跟時間賽跑。匆匆忙忙洗了衣服,端起木盆準備回去。
衣服乾的時候還好,如今溼了水,一大盆衣服死沉死沉的。早上沒吃飯,也沒有力氣。試了好幾次,也沒有端起來。沒辦法只能在地上一點點往前挪。
快到的時候,碰到程小碓在路邊跟一羣半大小子一起玩。其中一個小子也是好意,遠遠看何大妞端不起盆挪的辛苦,提醒程小碓:“喂,你家大妞過來了。”
程小碓卻認爲何大妞不端着盆走,在地下挪丟了他的臉。
何大妞只顧着低頭挪盆子,沒注意程小碓過來,一腳被他踢翻在地。
程小碓自己一條腿比另一條腿短一截。踢何大妞的時候力氣用老了,自己也一骨碌栽倒在地上。頓時頭破血流,兩眼一翻暈死過去。
大家趕緊圍過去查看他的情況。原來就在跟前的和聞訊趕來的人,一會功夫就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大家鬧哄哄的圍着程小碓,何大妞反倒被擠到人羣外。
小姑娘只有十二三歲,又因爲經常捱打罵養成一副怯懦性子。站在那裡,滿臉滿眼的驚慌失措,抖得像篩糠一樣。
一個身影不着痕跡的慢慢往她靠近,一雙乾燥溫暖的手拉住她。何大妞像受到驚嚇一樣看向那人。那人忙衝她搖搖頭,示意她不要吱聲。
一聲“大娘”在喉嚨裡,沒有叫出聲。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人羣中間的程小碓身上,楚老三媳婦拽着她,徑直往村後跑去。
村後並沒有大路,只有一條田間土路。這條路只有一個牛車的車身寬,因爲之前的大雨洪水坑坑窪窪的。加上現在不是農忙時節,路上一個人影也無。
兩人一口氣跑到隔壁村的村外。那裡有一個打麥場,打麥場旁邊有一堆麥穰垛。楚老三媳婦在麥穰垛揹着路的那個方向挖出來一個洞,把何大妞塞進去。囑咐她:“妞,呆這裡別動啊,娘天黑了來接你。”
何大妞已經嚇得有些傻了,並沒有注意到她的自稱是娘,而不是大娘。乖乖的點點頭。這個人是她救命的最後浮木,大妞現在就像落水馬上溺斃之人,就算是聽到了,也會緊緊抓住不會撒開手。
楚老三媳婦幫她順了一下頭髮,用麥穰把洞堵上,又從旁邊拿了一捆秫秸稈擋住。之後,像一個幽靈一樣,又神不知鬼不覺的回到村裡。
程家,程小碓的頭已經包紮上了,人也甦醒了。一家人正在找罪魁禍首呢。只是村裡村外翻了個遍,也沒找到一根頭髮。程婆子心疼死了,不是心疼何大妞這個人,而是心疼那些換人的糧食。
就好像種了一棵果樹,眼瞅着果子該熟了,卻被別人偷摘了去。坐在地上擼着大腿,哭得撕心裂肺。
程家這邊妻哭郎嚎亂紛紛鬧哄哄。跟他家隔着五六戶的楚老三家,卻是詭異一般的平靜。楚老三跟他大兒一起去碼頭上幹活了。她家大兒媳跟小閨女正在牽着驢磨面。她們娘今天沒罵人,讓她們歡喜不已。
楚老三媳婦往旁邊一蹲,吩咐她家大兒媳婦:“晚飯吃烙餅,多烙點,我今天餓。”她家大兒媳婦擡頭看看天色,中午飯還沒吃,這就惦記着晚上的了。
她平日裡也經常有奇怪的舉動,大家見怪不怪。
剩下的時間,她就在院子裡推磨一樣轉圈圈。邊轉邊嘀咕:“怎麼天還不黑,怎麼天還不黑……。”
水洞村這邊,今天一天何小西在家哪裡都沒去。就在準備出行的東西和給小駒服打蟲藥。
早晨起來,何小西沒讓小駒吃早飯。何小西要給他服用另一副打蟲藥。這副藥得空腹服。而且服藥後要大量飲水防止脫水。
現在,只有這些土辦法打蟲,沒有後世那些高效廣譜的打蟲藥。不僅效果差了許多,安全性還低。
今天何小西就要守在家裡,守着小駒,防止他服藥以後出現意外情況。
何小西他們還要準備第二天要用的東西,要儘量備地齊全一些。除了錢和糧食,還要烙一些煎餅、炒一些炒麪帶着。
何大春也沒個穩窩的時候,一會跟這個後面,一會跟那個後面。淨跟着幫倒忙。
見他跟手跟腳的跟在後面礙事,何小西喊他:“大春哥過來,幫我推磨。”實際他的年齡比何小東還要大一些,但一直跟着何大毛一起叫何小東哥。
以往何小西不待見他們的時候,都是“哎”“喂”的叫他們,名字都沒有喊過,更不要說喊哥了。何大春被喊的一愣。反應過來是喊他呢,屁顛顛的過去:“哎,哎,來了,來了。”
現如今也就這樣推磨轉圈圈的活適合他幹。
沒了他礙手礙腳,柳氏和馬氏幹起活來也順當起來。柳氏對他說:“她叔,回頭把衣服換下來,我給你洗洗、補補。”
何大春看看自己身上跟鹹醃菜一樣的衣裳,點點頭。想想他在這邊點頭,柳氏在那邊也看不到,回答道:“噯!”
何小東和陸友富則忙着找願意跟着一起去的人手。現如今就是這樣,像娶媳婦,吃喜面……等,不管是辦什麼事,都要找一幫人,辦出聲勢來。
傍晚時分,何大春穿着一身乾淨整齊的衣裳去大河岸邊接替何大毛。
遠遠的他大哥疤瘌眼從對面過來。看到他,忙往一旁的小路上拐走了,不敢跟他走對面。
何大春今天心情好,加上也趕時間,就放他一馬沒跟他較勁。
疤瘌眼跑開一段路,回頭看看,何大春並沒有追上來。停下來,心裡覺得納悶。細細一琢磨:今天何大春無論是穿着,還是精神頭都跟往常不一樣,而且往常他跟自己這樣迎頭走到一起,沒道理會放過自己呀?疤瘌眼覺得這裡面肯定有事。
何大春不追他,他反而覺得骨頭癢,返身回去,順着大春走過去的方向追過去。
何大春心裡裝着事兒,並沒有發現被人跟蹤了。
順着河風,刮過來哼哈二將的對話。疤瘌眼趴在河邊的草叢裡,隱隱約約聽到:“明天我去……看家,大妞……薛家集……六裡鋪。”
兩人的這些對話,聽地草叢裡趴着的疤瘌眼冷汗直冒。
怕被兩人發現,疤瘌眼不敢太靠近。雖然距離遠,但是因爲順風的關係,還是聽到一些關鍵詞。
所謂做賊心虛,疤瘌眼自己曾經做過的喪良心事,他自己哪裡會忘記?一旦大妞回來,自己曾經做過的事就會敗露。
爲今之計,只有去六裡鋪村報信,讓他們提前把大妞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