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二十多歲的男人叫羅有德,就住在外公家隔壁的茅草屋裡。
陸小芒叫他德叔。
從陸小芒記事起,德叔就喜歡拿籮筐挑着她玩兒,有時候還挑着她走十幾裡地去趕集,然後再挑她回來。
有一次,陸小芒看到賣餅乾的就直吞口水,德叔把他攢着拿來買菸葉子的錢都掏了出來,買了一兩餅乾給她。
德叔爲人老實,沒什麼心眼兒,生產隊裡的重活累活他都搶着幹,從來不挑三揀揀四。
就因爲他太老實,又沒上過學,不會算數,他乾的是最重的活,拿的卻工分卻是最少的。
一個生產隊設有隊長、副隊長,配有會計、出納、記工員,紅星二隊裡婦女多,還設了一個婦女隊長。
隊裡的大小事務都由這些領導定下方案,再開社員大會集體表決。
但是社員大多都是像德叔一樣老實巴交的,基本上是隊長說咋弄就和咋弄,他們就是在開完會後拍個掌,表示擁護,喊完口號就走。
關於工分的評定,只有一個粗略的標準,但是寫高寫低都全掌握在工分員手裡。
原本一箇中等男勞力,只要能拿得起田裡農活犁耙,幹活不偷懶,一般都能拿個十分。
像德叔這種特別肯下苦力的,至少得評個11分。
然而紅星二隊的工分員是羅光明,隊長羅清明的親弟弟,他記工分可不是按常規路子記,他記工分憑的是心情和幹活的人跟他的關係的親疏遠近。
德叔明明可以評個11分的,他常常只給德叔記個7分。
7分是隊裡男勞力裡最低的分數值。
羅光明的那一堆七大姑八大姨,能攀扯得上親戚關係的社員,每天就是出工的時候點個人數,一到幹活的時候就撿輕活幹,或者幹一會兒活就跑一邊去歇息,一歇就歇到收工時分,羅光明卻給她們打9分。
陸小芒想着舊事,心裡止不住的嘆了口氣。
羅有德見陸小芒拿着餅乾卻不吃,就又笑嘻嘻地從口袋裡掏摸出半片餅乾。
“你這娃娃,有啥好東西都要給羅大羅二留回去,自己一點都捨不得吃。給,我這兒還有半片兒,一起都給你啊。”
陸小芒沒接那半片餅乾,而是對着羅有德的腿一直看。
就在這一瞬間,陸小芒的眼前突然閃過一副血肉淋漓的畫面,畫面閃得太快,陸小芒自己也沒看太清楚,一時之間就有點怔忡。
陸小芒閃神的瞬間,嘴卻沒閒着,本能地脫口說了一句奇怪的話。
“德叔,你這腿骨怎麼斷了?”
羅有德啊了一聲,驚訝地說:“我這只是爬羅光明家房頂上幫他撿瓦摔了一下,羅光明找了村裡的赤腳醫生幫我看過了,說只是扭到腳一時半會兒走不得。你怎麼說德叔腿斷了呢?”
這話一問出口,在場的幾人神色各異。
外公趕緊替陸小芒打圓場,笑着直說小孩子不會說話不懂事,讓羅有德不要見笑。
“她看你坐在筐裡,還以爲你腿斷了,她隨口說說而已,沒其他壞心思。”
羅有德渾不在意地笑着,咧着嘴,一副沒心沒肺,根本沒往心裡去的模樣。
外公鬆了口氣,暗地裡掐了陸小芒一下,示意她不要再亂說話。
挑着筐子的年輕小媳婦兒抿着脣,除了之前說了句對不起之外,再沒說過一個字。
陸小芒卻被問住了,一直在發呆。
是啊,她怎麼那麼肯定德叔這是腿骨斷了呢?真是隨口說的嗎?
好像又不是……她是用很肯定的語氣說腿骨斷了,不是問你是不是腿傷着哪兒了。
這個語氣和指向相當的有問題。
陸小芒想了好幾秒,無數念頭在腦子裡轉着,她自己沒想明白爲什麼剛纔會突然冒這麼一句話出來。
羅有德把餅乾塞在陸小芒手裡,擡頭看了一眼額頭上滲汗的年輕小媳婦兒,飛快地告別:”小芒,我這麼大塊頭,一百多斤,我媳婦兒挑得很吃力,我們就先走了啊。”
陸小芒啊了一聲,無意識地點了點頭,頭一甩動的瞬間就想起了之前以爲是幻覺的那副閃得極快的畫面。
那時她正低頭看德叔的腿。
然後……她就說德叔的腿骨斷了。
那畫面……是她看到的麼?
陸小芒再次低下頭,看向羅有德的用雙手抱着的左腿,卻什麼也沒看到。
那剛纔,是眼花還是回憶太零碎,混亂了?
記起德叔的時候,就記起了德叔最後的結局。
記憶中除了買餅乾那一幕印象最深刻之外,德叔在陸小芒的記憶裡是被截了肢,瘸了條腿,而且壽元不長,最後死也死得很悽慘。
德叔死的時候是孤家寡人,無妻無子,眼前用籮筐挑着他的盧芳嬸嬸死在德叔之前,死因陸小芒暫時沒想起來。
但是村裡那些婆婆大娘們對盧芳的評價並不太好,每次提起她,哪怕她已經是一個死人了,衆人的嘴也未曾放過過她,全是惡言惡語,各種添油加醋的詆譭。
陸小芒想到這裡,又擡眼細細地看着眼前活生生的盧芳嬸嬸。
盧芳是德叔去年娶進門的新媳婦兒,十分害羞,平時不大和村裡的人說話,上工放工都跟着德叔,像條小尾巴似的,村裡的婆婆大娘們都喜歡拿她開玩笑。
有人叫她小啞巴,有人叫她跟屁媳婦兒,也有不懷好意的人叫她離不得男人的不知羞的。
村裡都是茅草房居多,頂上是茅草,牆上是土磚.
土磚是黃泥巴挖出來夯實了弄成長條形,沒有經過燒製,只是有個磚的形狀,卻沒有窯裡燒過的磚那樣堅固.
更不像火磚那樣是形狀大小基本一致容易建造.
土磚相接處一般都有較大的縫隙,再用稀泥糊上,一層一層壘,然後形成牆壁,四面牆壁圍上之後再加個茅草頂,就成了一個簡陋的居所.
這樣的房子其實就起了個簡單的遮風擋雨的作用,自然也是不隔音的.
德叔二十幾歲,剛娶上媳婦兒,正是初嘗雲雨,食髓知味的時候,自然也不會有什麼節制,只要沒累到沾牀睡,都會過過夫妻生活。
村裡的房子大多數都只隔一條陽溝,十分十分的近。
就算不是有心去聽牆角也能聽到聲響,何況德叔家背後還有一家就喜歡聽牆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