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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 越過洶涌水流迅速回到他23歲的時候。

那天他和黑狗陳等人在外遊玩,程方儒忽然來找他。

林間路道,兩個人相對而立, 程方儒對他說了很多話。

他們的關係早已變得生疏僵硬, 他沒聽清對方最後說了什麼就離開了。

冥冥註定, 或是有意安排。

那天的後來, 他在水庫邊遇到了七歲的楊家羽, 那個屬於楊國峰和邢溪的那個孩子。

他想起往這邊走的途中,在遠處看到了一羣圍坐着聊天的人,裡面似乎有邢溪的影子。

楊家羽應該是趁邢溪不注意的時候偷偷跑出來的。

“哥哥?!”小孩看到他一臉驚喜, 不知道的還以爲是感情多麼要好的一對兄弟。

楊家羽衝他跑了過來。

他第一時間避了過去,看過去一眼都嫌多。

“哥哥, 你怎麼了?”

“……滾遠點。”

“哥哥……”

楊家羽眼圈忽然紅了起來。

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母親那一套, 楊佑心裡作嘔。

他擡腳要走, 可還沒走兩步,就走不動了, 楊家羽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抱住了他的腿,抽抽噎噎:“哥哥你放心,我不會惹事的,你就陪我玩嘛,他們整天都不管我……班裡的小彭被欺負還有哥哥幫她呢……我們都三個月沒見了……”

楊佑冷冷地看着他。

三個月前, 邢溪擅自帶着楊家羽跑到了他家裡。

楊佑兼職回來時, 家裡忽然變得一團糟, 也不知邢溪跟成蘭音說了什麼, 成蘭音叫罵着、歇斯底里地不停砸東西, 楊佑衝過去的時候,她正怒火攻心, 要去廚房拿菜刀。

受了點傷,費了些的力氣,終於制止了她。

“哥哥……你是不是討厭我?”

小孩哭得起勁兒了。

楊佑忍着噁心,彎腰把楊家羽的手硬生生掰開,然後拍了拍褲子,要走。

七歲的孩子也不知跟誰學的,看他這樣,瞬間變了個人似的,臉一板,竟也沒追上去。

他直直地站在楊佑身後,冷聲冷氣道:“哥哥,我都這麼這麼求你了,你都不跟我玩,既然你那麼討厭我,是不是我消失就好了。”

楊佑忽然笑了聲,沒理他,繼續往前走着,剛走了兩步,便聽到後面傳來巨大的水聲。

他回過頭的時候,楊家羽正在深不見底的水庫裡艱難地撲騰着,嘴巴張張合合,眼看就要沉了下去。

楊佑當即爆了句髒話,挽起袖子跳了下去撈人。

他迅速很快,游過去將小孩抓住,正提拉着往岸邊游去的時候,那孩子突然掙扎了起來,楊佑吼了他一聲,誰知下一秒就被他一腳踢開了。

楊佑驚愕。

楊家羽離開楊佑的禁錮後,就像一條小魚,熟練地在水裡來回划着,他遊得遠了便轉身對楊佑做鬼臉:“壞哥哥,笨哥哥,我纔不要你救呢!你對我那麼兇,誰會喜歡這樣的哥哥!”

“……”

“這次本來就是你的錯……媽媽都說了,整天和一個神經病住在一起,早晚也會變成神經病……真搞不懂爸爸爲什麼還會想你……”

“狗雜種……”楊佑狠狠吐了口水,正要咬着牙往前游去,忽然覺得手腕處是空蕩蕩的。

那條佛珠手鍊不見了。

應該是在楊家羽在他懷裡掙扎的時候不小心掉入水中的。

楊佑毫無猶豫地往水底一潛。

他那時不知道,這會是他在人世間做的最後一件事。

等他找到那條手鍊時,頭還沒漂出水面,腿突然開始劇烈抽筋。

透過盪漾的水面,他看到楊家羽上了岸。

他抻着腿,慌亂地掙扎了幾下,嗆了幾口水,越來越多的水涌進口鼻,直到整個人在水裡喪失了行動能力……

水面忽然冒起了水泡,楊家羽回頭看到這一幕時,怔了幾秒,隨後臉色一變,恐懼地往後退了幾步。

……

等岸邊來人時,他整個身體已經沉入了水底,呼吸被掠奪,所有的感官開始消失。

有人匆匆跳下水。

可晚了。

往事如影像閃過,快進直至終結。

在急速流動的河流裡,在楊佑失去最後一絲意識之前,他忽然想到一個不算問題的問題。

一個會游泳的人,連續兩世都死在水裡,會不會太特麼悲催了?

很熱,很冷。

接着是漫長的飢餓感。

楊佑睜開眼的時候,並沒有被任何光線刺到。

入目的是一間簡陋昏暗的土坯房,房子裡沒有窗戶,只有房頂有兩個透明瓦以此汲取點光亮,屋內只有一張牀,一個小小的方木桌。

楊佑皺了下鼻子,屋子裡有潮溼的黴味。

蓋在他身上的被子硬巴巴的,似乎很久沒曬了。

過了會兒,楊佑努力坐了起來,看着周圍的環境發呆,他的腦袋一時半會兒還沒運轉過來。

正回憶着之前發生了什麼,緊閉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楊佑愣了下。

一個衣着破舊的老頭走了進來,看他醒了,眼一瞪,接着不敢相信地跑過來,捏着楊佑的臉就去翻他眼皮,楊佑也反抗不可,任他左看右看,這才放下手。

還不待楊佑開口詢問,他便道:“你睡了兩天整,中間發了趟燒,我給你買了藥,嘿嘿……”說着從口袋掏出一把紙幣,都是幾毛幾塊的錢,皺巴巴的一大團,他傻呵呵地笑着。

“別擔心,我有錢……能治你……”

楊佑覺得他說的話有種說不出的奇怪,便仔細看了他一會兒,慢慢問:“是你救的我?”

他記得自己當時被河水沖走了,水底有不少東西,石頭木頭垃圾……撞得他當時險些直接嚥了氣,到現在渾身上下還一陣陣的疼。

沒被淹死也沒被撞死,算是少有的好運氣。

老頭點頭道:“我、我前兩天在外地打魚……你是從上游飄下來的,我看你還有口氣兒,就折騰半天……把你肚子裡的水給弄出來了……”

“謝謝。”楊佑能說的只有這句話。

“嘿嘿。”老頭撓頭。

楊佑看了下四周:“這裡是……”

“這裡是巖付縣大埔村。”老頭道。

“……啊?”楊佑被嚇了一跳。

這個地方他完全沒聽說過。

按照老頭的說法,他現在在一個極其陌生的地方。

已經過去了兩天,也不知道成蘭音現在怎麼樣了,是否安全?

他記得當時程方儒和黑狗陳都趕到了。

被沖走前,他把成蘭音推上了岸,有程方儒他們在,應該不會有事。

他要儘快回去!

“我叫李安國。”老頭補充道,“我是在外地撿的你,咱這兒交通不好,我用打魚的車把你運回來的,太遠了……”

老頭唉聲嘆氣。

楊佑想了下,當時的情況應該是他被衝到下游,正巧遇到了在外地打魚的李安國,李安國救了他之後,就把他帶回到了自己家裡。

楊佑有些疑惑,他心裡感激李安國,但卻不太明白李安國爲什麼沒報警,而是這麼艱難地把他運回偏遠的老家。

這不太符合常理。

“你叫什麼?”老頭問。

“我叫楊佑。”

“楊佑?楊佑……”老頭開始唸叨他的名字。

楊佑下了牀,旁邊是已經幹了的外衣,他拿過來穿上:“李爺爺,我家裡有些事,現在要回H市,您能留個聯繫方式嗎?”

聽到他這句話,老頭的表情猛然變了:“啊?你要走?”

“對,這幾天辛苦……”

“不、不行!”老頭突然攔住他。

楊佑看着他。

老頭大聲道:“娃……你、你是我救的!”

“是的。”

他很感激,等處理完事情,這個恩情一定會報。

可老頭和他的想法完全不同:“你不能走,不能。”

楊佑不明白:“爲什麼?”

老頭結結巴巴說不出來話。

楊佑忽然想起來之前老頭拿錢給他看的樣子,心裡一酸,便小心試問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我現在什麼都沒有。”

老人家的經濟情況看上去確實不太好,也不知道有沒有兒女,孤身一人的話,住在這裡,以後誰來照顧?

“不去。”

老頭忽然轉身,背對着他,慢慢地哽咽起來。

楊佑略顯驚訝,他走過去看,那老頭居然真的在哭,皺紋縱橫的臉上溼潤潤的。

楊佑被這場面嚇到了,正不知所措,這時外面卻突然傳來一個男孩的喊叫聲:“二爺爺!你的牛仔好像跑別人菜地裡了,快去瞧瞧!”

那男孩嗓門奇大無比。

老頭一聽,抹了兩把眼睛,拿起放在牆邊一個棍子,回頭看了楊佑一眼,大叫一聲,算是應那男孩的話,接着便跑了出去。

門被重重鎖住了。

楊佑走到門前,從門縫看到一個男孩領着老頭正往山上走。

不一會兒,忽然又過來一個小姑娘,衣服上沾着很多灰塵還有幾根稻草,她拿出一把鑰匙,兩下就把門打開了。

一大一小的兩個人瞬間面對着面。

她望着楊佑,眼睛睜得圓溜溜的。

楊佑正要問她是誰,小姑娘就撒腿跑了。

小姑娘跑到了對面的院子裡。

院子前,一個在擇菜的婦人笑嘻嘻地看着他,然後對他招手:“別怕,他不在了,過來過來!”

楊佑猶豫了下,走了過去。

那婦人的院子裡還坐着好幾個人,跟開會似的,看他過來了,都連連稱奇:“真活了?”

“人家本來就沒嚥氣,瞎說個啥!”那婦人轉眼對楊佑笑道,“你別誤會,大家都是幫你的,看你這樣子,不像是咱們這兒的,城裡的吧?”

楊佑懵着。

那婦人繼續解釋:“放心吧,二叔不是壞人,不然也不得費力氣救你,你不知道,他腦子啊……有點問題!年輕的時候,他十幾歲的兒子爲了喊他回家吃飯,不小心掉田埂下的大水溝裡淹死了,從那以後他就不正常,老覺得人家兒子是他兒子,什麼都不幹,老去水邊找東西,成了個廢人,老婆氣跑了,後來村裡人看他可憐,想着他老往有水的地方跑,就找了個打魚師傅帶他去打魚,也好有個活路,他學的也快,後來就一個人開始往外頭跑,打的少就自己吃也分點鄰里,打的多就到縣城賣……這次也不知道在哪個地方打魚碰到了你,估計想起他死去的兒子,不會輕易讓你走的。”

旁邊一個人接話道:“以前有一個自殺跳水的,被二叔救了,本來也是好事,誰知道二叔硬把人家關家裡不讓走,說這就是他家,最後那娃還是趁二叔出門跑的……”

楊佑想起那老頭在屋裡哽咽的樣子,看了看對面那個土坯房。

“不過你也別擔心,我等會兒就讓六子那娃開那個三輪子,帶你去縣城,那裡坐車方便,你回自個兒家就好了,二叔他慢慢就想通了。”

“謝謝!”楊佑咳了一聲。

“沒事兒沒事兒……”

嗓子不舒服,楊佑沒再說話,他鞠了一躬,轉身看向對面不遠處那扇破舊腐朽的門。

那個老頭,讓他想起來他死後,成蘭音痛哭的樣子。

可他現在必須要走。

兩天了,他無法想象成蘭音會崩潰成什麼樣子……

還有已經看着他死過一次的程方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