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幾根大圓木到傢俱,這個過程實在神奇,王木匠的手十分粗糙,看着也不巧,但是他卻能將榫頭、榫窩做得一釐不差,木端之入孔時嚴絲合縫,整塊木板平整如鏡。
現在經過打磨,傢俱更加光滑,王木匠便拿出了用蓖麻油調的漆,他事先問過寧家喜歡的顏色,早已經調好了,用絲頭蘸了用力在木頭上一搓,那原色的木頭花紋裡便帶了鍺紅。
寧婉看着這顏色穩重又自然,心裡又添了幾分開心,“這顏色調得好!”
大家也都說好,又有人問:“這是怎麼調的呢?”
小柳見老爹只笑不語,就說:“這是我爹的秘方,連我也沒教呢。”
王木匠看一眼兒子,“你呀!也不知道能不能學到這一步!”又向大家說:“我家老大小楊早就會了。”
大家早聽慣了王木匠說小兒子,也不在意,有想打傢俱的人就問:“還能調出什麼顏色?”
“石黃、石青、石綠都行。”
“會掉漆嗎?”
王木匠就拿着手裡的絲頭給大家看,“這是織綢的下腳料,用它們加力氣把漆搓進木頭裡,搓三到四遍之後,油漆的色就重了,也厚了,再拿豬鬃編的片將油漆刮平。幾十年都不會掉!”
大家聽了都點頭,“王木匠家的手藝真不愧是馬驛鎮上最好的!”
其實在寧婉看來,王木匠的手藝只是一般,但是卻也他的長處,那就是他的木工做得用心結實,因此十分地耐用,他自稱幾十年不會掉漆,果然就一定不會掉,至於傢俱,就算用上百年也一樣能用。
就似自家現在用的幾個炕櫃一般。
王木匠的幾樣傢俱都做好了時,寧婉便想將這幾個老炕櫃都擡出去,家中只用新傢俱,不想寧樑和於氏卻堅決反對,死活將兩對陳舊的炕櫃搬到他們屋子裡留了下來,寧婉一個人竟犟不過爹孃,只得勉強答應了。只是她看着家裡面處處整齊,唯有兩對老炕櫃明晃晃地擺在炕上,說不出的彆扭。
最後只得找了王木匠,請他將老炕櫃上面的舊漆都擦去了,重新上了與新傢俱一樣的漆,如此這般方順眼了點。
這時已經到了臘月,家裡炒山貨的活都做完了,也不再僱人幫忙,寧樑接連十幾天將山貨、乾菜一股腦地向虎臺縣送去,進了縣城還不待在相熟的幾家鋪子走上一圈,就都賣了出去,價錢也都加一兩成,畢竟這時候縣城裡家家都在備年貨,家家都要買這些東西!所有鋪子裡的東西都不愁賣。
而寧樑每次從虎臺縣回來,也都會帶各色年貨回來,吃用之物倒還罷了,於氏特別稀罕幾張楊柳青的年畫兒,家裡先前雖然每年也要買幾張年畫兒,但哪裡見過如此鮮豔活潑,喜氣洋洋的畫呢?捧着怎麼看也看不夠。
一張喜上眉稍,一枝紅梅,梅花裡面黃色的花蕊都清清楚楚,兩隻喜鵲登在樹枝上正嘰嘰喳喳地叫着;一張連年有魚,上面是一個白胖胖的娃娃手裡拿着蓮花蓮蓬騎在一條大紅鯉魚身上,笑得十分歡快,於氏就指着畫裡的胖娃說:“我瞧着我們石頭長得和他有幾分相像呢。”
寧樑就說:“你也看出來了?我正是一眼就覺得像石頭,纔將這張挑來的。”
寧婉細看看畫裡的人,再看看見到年畫就高興得揮着胳膊吚吚呀呀叫的石頭,也笑了,“過年的時候,我給石頭眉間也點一個紅點,就跟這娃娃一模一樣了!”
又有幾張《長江奪阿斗》、《忠義堂》、《文姬歸漢》的年畫兒,卻不只是喜慶圖樣,卻有人物有風景的,於氏便問寧樑都是什麼。
寧婉知道爹孃都是不識字的,見識不過耕地種田,家長裡短,正要過去給他們講一講這幾幅畫兒的故事,不料寧樑買畫時早問了賣畫兒的人,現在便一一給於氏講了起來,“這個船裡面鳳冠霞帔的女子是劉皇叔在江東娶的媳婦,就是孫權的妹子,正要抱着劉皇叔的兒子阿斗回江東,這個身穿鎧甲的將軍就是趙子龍,他聽了消息隻身趕來要將阿斗搶回去……”
爹講得用心,娘聽得認真,寧婉在一旁想了想也沒有去糾正爹的錯,這些故事對不對其實沒什麼,重要的是一家人開心就好了。
郭小燕就在這時候嫁了。因寧家與郭家再不往來,便似絕交了一般,因此寧家人也沒有過去送嫁。但其實也沒有什麼可看的,郭小燕許的這家人十分貧窮,當初下的聘禮便十分少,眼下迎親時也是簡薄得很,連頭接新娘的毛驢都沒有僱,只由幾個親友們陪着上門便算接親了。
郭老爺子之所以將郭小燕許給這樣的人,其實也是無可奈何了,郭小燕爲瘸了一條腿還罷了,更主要的是她名聲十分地差,差不多的人家誰會娶?老話說得好,“寒不擇衣,貧不擇妻”,只有窮到了極點的人才不會在意人品將郭小燕娶回家去。
聽着村裡響了幾聲鎖吶,於氏和寧婉眉毛都沒有動一下,她們正在做醬塊。
在三家村,家家都要種黃豆,而黃豆最主要的作用還不是榨油、炒豆等,而是做醬。大醬是家家過日子最少不了的東西。
從春到冬,從剛長出來的火蔥到酸菜心都可以蘸醬下飯吃;家裡富裕的,用醬燒肉、蛋、魚,家裡最窮的,還可以直接用大醬拌飯。大醬雖然是最尋常最便宜的東西,但是遼東人年年月月日日吃它,個個長得人高馬大,身強體壯。
娘雖然是從江南來的,但在三家村住得久了,也入鄉隨俗,早學會了做醬,而且能做一手好醬。以前三房時常到大房的醬缸裡叨醬,爲的就是大房的醬好吃,有時還將大房做好的醬塊直接拿走,害得大房的醬時常不大夠吃。
今年家裡終於擺脫了三房,又因爲平日裡吃食多了許多,今年的醬倒還剩了不少,但是於氏還是按照老習慣在臘月裡做醬塊。
昨晚泡了一個大盆新黃豆,都是母女二人仔細挑揀過的,一早上用文火烀了一個多時辰,將豆子烀得又軟又爛。這時候用勺子攪碎,不必像豆沙餡一般特別的碎,留些半顆的豆瓣不要緊。
這時候便要攪碎的豆子放到一個方方的盒子裡壓得實實的,然後再扣過來做成一個個四方方的醬塊,放在太陽下面曬。
娘倆兒忙了一大半天,將一盆豆做成了十六塊半的醬塊子,在外面曬了三五天,便一塊塊地用白粗麻布包起來放在竈間的櫃子裡。
這些醬塊子要一直放一冬天,中間只需要將它們挪挪位置,透透風,到了明年四月裡纔拿出來下醬呢。
醬塊子弄好,晚上估計着丈夫回來時間,於氏將飯菜也做上了。
高粱米撈飯,將高粱米多添水煮熟,然後就有笊籬將高粱米飯撈出來裝到碗裡,另將鍋裡的米湯也盛出來就着飯喝下。菜是剛醃好的酸菜,先前的白菜已經變小,顏色也成了半透明的淡黃,切的時候要將菜幫片得薄薄的,再切成細細的絲,用五花肉片燉了半個多時辰。
寧樑一進家門就聞到了菜飯的味道,竟有些驚喜地問:“家裡做了高梁米飯和酸菜?我這兩天正想吃這些東西呢!”這其實是先前家裡最常吃的東西,當然那時多半是不加肉的,大家早都吃得厭了,不想有些日子沒吃,竟然惦記起來了。
寧婉就笑道:“可見爹有什麼心思娘一眼就能看出來喲!”
老夫老妻了,自然能看得出,寧樑便一笑,卻又道:“我這一輩子是不能有什麼出息了,大魚大肉地反吃不慣,最愛吃高粱米酸菜這些老東西。”
寧婉搖了搖頭,“正是因爲家裡有了大魚大肉,纔想高粱米酸菜呢。不信從現在起,家裡頓頓高粱米飯燉酸菜,爹只要吃上幾日就再不想吃了!”
寧樑便不得不承認,“婉兒說得有理!”
這時於氏給他兌好了溫水叫他,卻不理他們的爭論,只道:“趕緊洗手吃飯吧!外面吃的再怎麼也不如家裡的。”就算是姑姐和大女兒親手做的飯,在寧樑和於氏心中,也不再算家裡的了。
吃過飯,寧家人坐在一處商量年禮。先前家裡日子艱難的時候,禮數也是不缺的,現如今更是不能差了。往前送禮時排在前面的自然是二房和三房,但是今年只送二房就行,三房不必再理。然後就是寧賢的太公公太婆婆。接着纔是與寧樑同輩的大姑家、貨郎劉家、另有村子裡關係好的幾家和胡村長家。
寧樑便又說:“今年還要給望遠樓的掌櫃好好備一份禮,這一年我們家東西賣到望遠樓裡的最多,掌櫃的卻一次沒爲難我。”
“這自然是應該的。”於氏和寧樑算計着家裡常賣貨的鋪子、酒樓,“落了誰家讓人笑話,以爲我們三家村的人不懂禮數呢。”
夫妻兩個算計妥當了又問女兒,“還有一家,我們想着應該辦一份大禮,只是不知道盧二少爺家在哪裡。”
寧婉其實早想到了,家裡的生意能如此順利與盧二少爺的幫助是分不開的,可是她卻一直在猶豫,“盧二少爺既然去了多倫,我們也就不去了吧。”
寧樑和於氏就都驚訝地問:“你怎麼能這樣說!”又趕緊教導她,“先前你幫了盧二少爺,我們不好主動過去,免得讓人以爲我們想攀附人家。可是如今盧二少爺幫我們家打野豬的恩情,我們再怎麼也不能忘記,這禮一定要送的!”
道理自然是這個道理,寧婉也無從反駁,她只是覺得盧二少爺實在是高高在上的英雄,自己只能仰望卻不能近前,另外還有夢裡那個模糊的畫面讓她心生怯意,所以才一味地推脫。
於氏卻想得岔了,就向丈夫說:“婉兒畢竟是女孩,年紀又小,不如你打聽了盧家住在何處,然後我陪你過去給吳夫人拜個年吧。”
盧二少爺既然去了多倫,家裡就只有吳夫人,爹怎麼也不好自己過去的,因此娘只能陪着。寧婉一聽,趕緊反對,“虎臺縣那樣遠,娘不好出門,還是我陪着爹去吧。”
此時她亦想得通了,盧二少爺在多倫,恐怕過年都不能回家探親,自己的確應該去看看吳夫人,就算替盧二少爺吧,於公於私自己都不應該躲着。
過了兩天,寧婉就煞有架式地說:“我打聽到了盧家的住處,其實與梨樹村相隔不遠。”其實眼下虎臺縣裡大約沒有幾個人知道盧二少爺就是盧指揮僉事的兒子,更不知道盧指揮僉事還有一個原配妻子就住在縣城外。但是爹孃都是極好騙的人,尤其是對自己這個女兒,他們從沒有懷疑過,甚至自己會記帳也輕易地就在他們面前含糊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