賠錢

在夢中,莫說八貫錢了,就是八十貫寧婉也會不屑一顧。

可是那畢竟是夢,現在的八貫錢正是寧家大房所有的家底兒,爲了她的這一場傷病而全部用光了。接着娘小產又看病又抓藥,然後二姐出嫁置辦嫁妝,家裡只得賣了地,爹和娘更加節儉,身子骨兒都不行了,再後來……一切都不堪回首。

寧婉想着,卻將轉過頭緊緊地盯住寧家兩位老爺子。

見自己的手向天上指着,二爺爺立即變了臉,再聽有人提到爺爺,他的嘴脣都哆嗦了起來;而三老爺子也不再暴跳如雷,呆呆地站在一旁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正迎上了自己的目光,趕緊又躲開了,一跺腳,“我不管你們的事了!”再次轉身走了,這一次倒走得極徹底。

二爺爺躊躇了半天,最後也一搖三晃、失魂落魄地走了。

寧婉更肯定了她在夢中的一些猜測。

既然上天給了自己這個機會,那麼自己一定會將實情問出來!

不只寧家兩位老爺子,郭老爺子和餘老爺子見了寧婉此舉都有很大的觸動,同時想起了過世了的寧家老大,那樣精明能幹的人,把同輩的他們都壓得死死的,但是整個三家村的人都對他服氣。自他之後,三家村就再也沒有他那樣一言九鼎的人了。

郭老爺子一心想取代寧家老大的地位,但是現在他突然覺出自己還差得遠了,莫名地打了個寒戰,粗聲大氣地讓大媳婦們去找老伴兒拿錢,又吩咐二兒媳婦去拿雞蛋。

站在一旁的餘老爺子不聲不響,似乎在想着什麼。

沒多久,郭老太太哭着罵着回來了,她還不知道剛剛的事呢,一路大聲叫喊着,“憑什麼給寧家拿錢?他們家是絕戶,以後連房子地都要給別人的!”可一進門,就被郭老爺子一巴掌打過去,喝道:“趕緊開櫃子取錢!”

郭老太太再不講理,其實還是怕郭老爺子的,見他發了多少年都沒見過的大火,知道再不能混鬧了,不哭也不叫了,趕緊打開箱子取出錢匣子,只是倒光了錢匣子才勉強湊夠於氏報的數目,又去廚房點拿了二十雞蛋放在小筐裡提進屋子。

郭老爺子便鄭重地交給寧婉,向她,也向大家說:“這錢和雞蛋我們家都賠了。”

寧婉接過籃子,瞧了瞧他面無表情的抱在懷裡轉身向家裡走去。郭家賠自己錢和東西是應該的,難道還要自己感謝嗎?

寧樑和於氏其實早已經有些呆了,因此又怔了怔才向郭老爺子、餘老爺子都打了招呼趕緊追了出來。寧樑就又拉婉兒,“爹揹你回去吧。”

寧婉剛纔是被激起的一股精氣神兒才撐到現在,眼下要回了錢和雞蛋,早覺得渾身上下一點力氣也沒有,只得乖乖地伏到了爹的背上,可卻不放開手中的籃子,錢和雞蛋都在裡面呢。

於氏上前要接過來,“婉兒,娘幫你拿着吧。”

寧婉不肯,如果給了於氏,她哪裡守得住,說不定路上就會沒了。因此雖然在爹的背上,卻再不肯放手。

爹就向娘笑道:“婉兒既然不願意,就讓她抱着吧,反正我揹着,也不會再累了她。”

娘就笑了,“她抱着籃子,你再揹着她,豈不是費了兩重力氣?”

爹卻道:“這兩天你一直沒睡,今天早上又說噁心反胃什麼也沒吃,還是趕緊回家歇一會兒吧。”

寧婉真想告訴娘她有身孕了,可是她現在說不出話來,一隻手扶着籃子,另一隻手就指着孃的肚子上一個勁兒地比劃,娘看不懂,只笑着問:“婉兒是什麼意思呢?”

寧樑揹着女兒看不到,便道:“外面冷,我們趕緊回家再說。”

這時三老太太拉着小孫子栓兒迎了上來,一鬆手,三四歲的拴兒跑到前面攔住他們,“二伯,二伯孃,給我雞蛋!給我雞蛋!”

拴兒眼下是三房唯一一個孫子,從小就被教壞了,大房只要有什麼好東西,或者吃什麼好的,他就來要,爹孃見他小也不好意思拒絕,一年到頭也不知被他弄走了多少,現在想要寧婉的雞蛋,沒門!

拴兒再沒想寧婉不給,叫了幾聲就在地上打起滾來,“我要雞蛋,我要雞蛋!”

寧樑就回頭向寧婉道:“婉兒,給拴兒拿兩個雞蛋吧。”

寧婉堅決地搖頭,不給!

三老太太見狀拉起了拴兒,拍了他一巴掌,其實根本沒用力氣,“你胡鬧什麼,你婉兒姐姐要吃雞蛋補養的,怎麼能給你!”又向他們笑着說:“婉兒平日就弱,偏偏又傷了,我真是心疼,總想幫她做點好吃的,正好你們把雞蛋拿了回來,我去給婉兒蒸蛋羹。”說着就到寧樑的背上去接籃子。

寧婉狠狠地瞪着三老太太,將籃子緊緊地抱在懷裡,小的要不走老的就親自上來了!她什麼時候疼過自己?有一次自己去三房玩,他們正吃點心,見了自己竟趕緊藏了起來,連個點心渣都沒給自己,現在裝出這樣子,還真噁心!

於氏平時是受欺負慣了的,可是今天卻着實疼女兒,因此難得地反駁了一句,“三嬸,我也會蒸蛋羹,等我回家就給婉兒蒸了吃,不用麻煩三嬸了。”

三老太太剛聽了老伴兒說婉兒十分地強硬,將錢和雞蛋都把住了不讓他拿回來,還不以爲然,心道一個小丫頭又能怎麼樣,不想一向老實的侄媳婦竟然也敢反駁她,就哼了一聲道:“你會做什麼?從前連飯都沒吃飽過,更不用說雞蛋,恐怕嘗都沒嘗過吧,別白白地糟蹋了好東西!”

說着一把推開於氏,竟直接上前去搶了。

寧婉哪裡能鬆手,她又知道爹孃一定不敢跟三老太太動手,自己的力氣又小,因此只待三老太太的手抓住了籃子的提樑便一口咬了下去,咬得三老太太鬆了手高聲大叫起來。

爹趕緊放下寧婉,和娘一起過去給三嬸陪禮,“孩子不懂事……”

三老太太怎麼能心甘,指了侄子和侄媳婦大罵,“目無長輩,忤逆犯上的東西,還不把雞蛋給我拿來!”

寧婉早站到了一旁,只緊緊地抱着籃子不鬆手,一雙大眼睛看着村裡的人。

剛剛村裡有幾個人能幫自己說話,其實是非常出乎寧婉的意料。她記得以前寧家大房被人欺負時從沒有人出來說一句公道話,可剛剛卻不同了。

現在是不是大家還會幫他們呢。

果然沒錯,早有幾個看不過眼了,“婉兒傷成了那樣,孩子就想吃個雞蛋,你還想搶,也太過分了吧。”

三老太太才意識到自己過了,也顧不上再罵,趕緊解釋,“我哪裡會搶她一個孩子的東西,不是想幫她做蛋羹嗎?”

“算了吧,婉兒都知道讓你搶走了就吃不上了,大家又都不是傻子,誰又看不出來!”

“人家於氏又不是不會蒸蛋羹!”

這時二爺爺家的大伯走了過來,他不好說親嬸孃,便將婉兒和那籃子雞蛋和錢都一起抱了起來,向家中走去。

大伯是個高大沉默的人,可是他卻不似寧家別的人一樣時常在自家佔便宜,甚至還時常順手幫長房一些小忙,但卻很少與他們來往說話,因此寧婉對他並不熟悉。

但是在夢中,正是大伯在二爺爺過世之後告訴她,二爺爺臨終時說對不起大房,神情十分地內疚。那時寧婉便有了些猜測,只是再沒有追究出個結果。但是現在情況卻又不同,因此她特別注意到寧家的兩位老爺子,便知他們果然是心虛的。

眼下,她在大伯的懷裡十分地安心,由着他抱着向家裡走,不忘了向娘招了招手,示意她跟着過來。

大伯個子高腿長,抱着寧婉幾步進了寧家大房的屋子,三家村白日裡是從沒有哪一家鎖門的,大家都隨意往來習慣了。於氏這時跟在後面進了家門,趕緊向大伯笑道:“謝謝大哥了,把婉兒放下歇一會兒吧。”說着就去倒水,“喝點水吧。”可是大伯早一轉身走了。

於氏便轉向女兒,“娘幫你脫了衣裳鞋子上炕躺着吧,剛剛你還燒着呢。”

寧婉總算將籃子放下了,再次向孃的肚子指着,又比出一個抱孩子的動作。

於氏想起一早上的噁心不適,突然明白了,“婉兒,你是說我肚子裡又有孩子了?”

是的,又有了孩子!在她的夢裡,孃的這一胎沒保住,後來就再沒有生養,自家就真正成了絕戶,在三家村的地位更是不斷下降,最後再住不下去了。

如今自己一定要保住這個孩子。如果是爹孃一直盼着的弟弟就好了,當然是妹妹也沒什麼,娘調理好身子再生弟弟就行了。

看着婉兒不住地點頭,於氏差一點高興得哭出來,多少年了,她就盼着再有孩子,如今這孩子真的來了,“娘一定給你們生個小弟弟,將來你們姐妹們也有孃家人了。”

家裡沒有男丁,不只是成了絕戶沒有子嗣傳承,田地房屋保不住,就連嫁出去的女兒因爲沒有孃家人而在婆家只能受欺負,這些苦寧婉在夢中都嘗過,她再不想嘗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