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夢裡的封少奶奶對自己的關切,對自己的照顧,對自己的教導,寧婉回到虎臺縣後就一直在找機會與她重新成爲好朋友。她以爲自己和封少奶奶也像她與羅雙兒一樣,只要重新遇到了,很快就與夢裡一樣親密了。
但是,寧婉沒有想到的是封少奶奶的心再沒有對自己放開,儘管她努力地投封少奶奶所好爲之辦了茶會,又邀她一共下棋、賞花、觀景、讀詩,但都沒有用處,封少奶奶固然也會邀她在一處玩兒,但也只是談些琴棋書畫之類的閒話,有時自己側面地問上一兩句她的情況,她立即就會巧妙地繞開,一點心裡話兒也不透露。
對於如此的結果,寧婉百思不得其解,明明過去的她們是那樣融洽,在一起有着說不完的話,可現在怎麼就是隔着一道說不清道不明的鴻溝呢?但她總不能搖着封少奶奶告訴她自己的夢吧,既然沒有任何辦法改變,她只能接受。
好在寧婉也知道,就算自己能與封少奶奶早些成爲好友,其實也不過能多安慰安慰她而已,因爲封少奶奶與羅雙兒不同,自己可以幫羅雙兒掙到錢,讓她的日子好過些,但卻沒有本事幫封少奶奶,不管是夢裡還是現在。
現在看着封少奶奶終於走到了這一步,寧婉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替她高興,只呆呆地看着封少奶奶笑着向拉住兩個孩子,“你們叫錯了,我纔是你們的娘。”又指着身邊那個穿着一身青衣的人說,“這是魏姨娘,不是你們的娘。”
兩個孩子一個五歲,一個三歲,跟着自己的生母從小長大的,又叫娘叫習慣了,現在自然不會理這個平時見不了幾面的嫡母,掙開封少奶奶急急忙忙地向自己的生母撲去,“娘,我要娘!”一人一邊抱住了魏姨娘,十分親熱。
封少奶奶就有些尷尬了,卻依舊掩飾着,笑着擡起頭來向大家說:“孩子太小不懂事。”然後就向身後的一大羣僕婦吩咐道:“趕緊把孩子們帶到我院子裡,給他們吃些點心糖果,今天家裡來客人了,等閒了再來逛。”
封少奶奶自孃家帶來的兩個丫頭起身去帶孩子,“寶兒、貝兒,去孃的屋子裡吃點心,等一會兒再出來逛!”
孩子見了親孃自然不放手,且他們一向是嬌縱慣了的,哪裡肯理兩個丫頭。因此依舊在魏姨娘身邊嬉笑玩鬧,封少奶奶就又向此時追過來的乳母丫頭並園子裡的僕婦們道:“芳甸和花林不成,你們把孩子帶到我屋裡。”
可是封家平日都是魏姨娘管家的,哪裡有人會聽她的話?且又是將孩子送到正房的大事,更是沒有人敢。所有人都站着不動,卻將目光都投向魏姨娘,沒有魏姨娘發話,孩子是誰也不能動的。眼看着芳林和花甸兩個費心費力地哄兩個孩子,卻被大些的那孩子一巴掌打到臉上,雖然是孩子吧,力氣也不大,但聲兒聽着很脆,而捱了打的芳林就落下了淚,“小少爺,求你了,給少奶奶些臉面吧!”
一句未了,花甸也落了淚,封少奶奶尷尬地轉過頭去,旋即回身道:“你們胡說什麼!明兒個我送你們回我孃家去吧,我不要你們了!”
芳林和花甸都哭道:“少奶奶陪嫁過來的人如今只我們兩個了,再趕我們走恐怕連碗熱水都喝不上了!若是再病了可怎麼着呢!”
事出突然,立在人羣中間牽着兩個孩子的魏姨娘就呆立在當地,此時突然明白過來,“少奶奶,孩子不懂事,我帶他們下去吧!”說着一手一個拉了孩子就走,而那些僕婦們立即就跟了上去。
寧婉清楚封少奶奶安排出眼下的這一幕就是給錢夫人看的,雖然恨不得自己就要開口,可還是忍住了,終於聽自己身邊的錢夫人叫了一聲“且慢!”
錢夫人當年賣了自己的嫁妝供錢縣令讀書,甚至在錢縣令想放棄讀書時也一力堅持不許他出門做事,過了許多年的苦日子纔等到錢縣令中了舉,因此錢縣令對髮妻極爲尊重,而錢夫人最看不上不重妻室的人。眼下她斜眼瞧着園子裡冷冷一笑說:“我如今才知道什麼是寵妾滅妻、奴大欺主了!”
寵妾滅妻和奴大欺主都夠得上罪狀,看情形最重的可以處以絞刑,錢夫人一張口就給封家扣了這樣大的帽子,可見她是真生氣了,有些口不擇言。
封少奶奶聽了這話立即白了臉,兩滴眼淚就要滾出來卻終還是壓住,向大家匆匆一禮就走了,芳甸和花林追了上去,沒多久就哭着喊着,“快來人救救我們小姐呀!她要投湖了!”
這一下可就熱鬧了,整個園子裡的人都向小湖邊跑去,只見封少奶奶正站在湖邊的一處亭子裡向外掙着,身上的素衣白裙被風吹得飄了起來,讓寧婉想起了蹈水而死的湘妃,兩個丫頭死命地拖住她,命懸一線,“少奶奶,正有人盼你死了騰地方呢!”
一句話聽得大家唏噓不已,早有心軟的掉下了淚,“真是可憐呢!”
寧婉年輕身子好跑到了前面,上去幫着芳甸和花林將封少奶奶抱住,見她向自己懷裡一倒就立即喊道:“少奶奶昏過去了!快請大夫!”
一時間園子裡更亂了,封太太趕來時就見錢夫人站在衆人中心,命這個擡了長條凳子送封少奶奶回房,吩咐那個請大夫,又叫人,“要出人命了,趕緊請縣令大人過來!”封太太年紀本就大了,現在一急更是哆哆嗦嗦的,“錢夫人,別,別鬧出去!”
錢夫人能抓到理收拾虎臺縣這些人家的時候不多,眼下就立即駁道:“封太太的意思是想暗地裡將封少奶奶逼死吧!”
“不,不是,”封太太越急越說不明白話,“我是說別請大夫,不是讓她死。”
“昏過去了還不讓請大夫,其實不就是讓封少奶奶死了嗎?”一則錢夫人是縣令夫人,大家面上還是要聽她的,二則今天來的人皆是正房夫人,早知道封家事,本就同情封少奶奶,現在也都一面倒地勸封太太,“封少奶奶要是就這麼死了,你們家可怎麼對親家交待?請大夫還是要請的。”
正鬧着,錢縣令先到了,原來他亦在園子裡看戲,相隔沒有多遠。一路早聽了幾句,現在就向封少爺——也就是如今虎臺縣的封典史道:“本縣再此,誰敢攔着請大夫給封少奶奶看病,就治他個‘枉顧人命’之罪!”
封太太有些糊塗,可是封少爺畢竟清醒,他可是有秀才功名的人,也算得上虎臺縣裡少年俊才,原本一直在家讀書,只是因爲封家爲兒子謀到了典史之職才放棄了科舉,因此深知錢縣令此話的厲害,跟在一旁立即喝道:“快將少奶奶擡到屋裡,趕緊請大夫!”
偏這時封老太太也柱着棍子也來了,她的年紀就更大了,也就更糊塗了,滿口只道:“誰敢治我孫子,我就跟他拼命!”
錢夫人此時就冷冷地一笑,“上樑不正下樑歪呀!”
別人不好說什麼,寧婉可是要幫封少奶奶的,就接着道:“可憐封少奶奶一向在我們面前說婆婆待她極好的,原來竟是如此…”
錢夫人得了寧婉援助,更加有精神,她原就是愛教訓人的,“封少奶奶尊重,你們家倒是越發過份!只說如今的事,從小教孩子不尊重嫡母,女子將來能孝敬婆母嗎?男子能尊重妻室嗎?我們家的孩子,我從小就教他們道理……”
其實錢縣令和錢夫人最大的問題也是沒有將孩子教好,但是他們的問題是溺愛孩子,又與封家不同,且此時誰又能與她爭論此事呢?只得聽她自《孝經》講起說了一大堆,畢竟她是讀過書的,許多話就說得很深,多半的人都聽不大懂。
亂哄哄的時候,忽聽人傳話說大夫到了,大家就藉着去看封少奶奶都向內室過去,躲開了錢夫人。錢夫人也拉了寧婉,“我們一起去瞧瞧!”
大夫診了脈,說了幾句什麼“內鬱溼毒,外感風寒”,開了一付藥叫急急煎了給封少奶奶灌了,封少奶奶才悠悠轉醒,趕緊掙扎着起來向兩重婆婆說:“都是我,就不應該管教孩子們,也不至於出了這麼多的事。明天我就去庵裡修行,再不管封家家事了。”
封老太太雖然老糊塗了,但也知道正經孫媳婦出家不是好事兒,因此就說:“修行什麼,你只不管家裡的事就行了,大家安靜過日子不就好了。”
倒是封太太早明白過來了,“你是孩子們的母親,你管他們自然是對的?這兩個孩子是沒教好,你這現在病了,我把孩子帶過去管着。”
寧婉就趕緊嗤笑了一聲,錢夫人就立即也冷笑着接口道:“說來說去還不是不想嫡母管教孩子嗎!”
在外間陪着縣令的封典史就隔着門說:“娘,你年紀也大了,時常有個三災兩痛的,孩子還是交給他們的母親養着吧,就連家事也一併交給少奶奶,你只管享清福就是了。”
如果封太太能管好家和孫輩們,封家如何能出今天的大丑?封典史就是爲了他的典史之職也要當衆把家裡過去的錯事糾正過來。
果然錢縣令就說:“封典史,可見你書並沒有讀好,總不能真正明白聖賢之言,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正應爲我輩恪守,切記切記!”
先前趙家做典史時,趙國藩那樣不成材也沒有被縣令大人當着衆人面前教訓,封家這一次可真是丟把臉丟光了,就連虎臺縣裡許多與封家交好的人家都覺得面上無光,畢竟大家都是虎臺縣裡人,而錢縣令是外面來的。錢縣令教訓封家,其實也是教訓大家呢!
寧婉卻替封少奶奶解氣,也知道由此一事封少奶奶就會在封家揚眉吐氣,當然她也會與封典史徹底形同陌路,竟不知是替她喜還是悲,就一直瞧着她,就見她的手輕輕一動,原來正與付捕頭太太的手相握了一下,然後立即就放開了。
付捕頭太太如今已經不是先前的付太太了,付英接了父親成了捕頭,原來的付家少奶奶就成了付太太,她前些時候生下了兒子,而付英此時已經有了外宅,並且公開在外宅長住很少回家。
寧婉立即就感覺到她們間的默契,可以肯定今天的事情一定有付太太的幫忙,至少付太太也是知情的,無怪大家小聚時自己時常看到封少奶奶喜歡與付太太在一處說悄悄話!
然後她也明白了爲什麼封少奶奶不會與自己重新成爲好友了。自己嫁了鐵石過着快樂的日子,與她的生活完全不同了,再也沒有相似的苦惱,於是她也不會與自己說些心裡話,反倒是與付太太同病相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