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食

寧二老爺子病了。

二房並沒有告訴寧樑和於氏,寧樑看到二房院子裡拴着謝大夫出診時騎着的毛驢,再打聽才知道的。

原來,自承認了當年的往事後寧二老爺子便沒有再下炕,躺了幾天身子越來越覺得不舒服,先前寧大伯也沒有在意,只當老爹面子上過去,纔要多歇幾天的。後來才覺出他果真病了,這才急忙請了大夫。

謝大夫看了一回脈,便說氣血兩虛,肝鬱氣滯,寫了一張方子讓寧大伯抓了六付藥先吃吃看。

寧樑便自告奮勇地送謝大夫回去,又幫忙抓了藥,回來時天早已經黑了,送了藥回家吃了飯又去了二房勸二叔。外人不知道,寧家人心裡卻都明白,二老爺子並不是真病,而是心病。而心病嘛,自然還要解開癥結才能好。

爹在二房留了一夜,第二天黎明時分纔回來,寧婉聽着門“吱呀”一聲就醒了,又聽爹對娘小說:“我跟二叔和大哥說了,以後的糧食都不要了。”

“不要就不要吧,別爲了幾石糧食,倒出了人命,我們也不落忍不是?”

“是啊,我還想也算給你肚子裡的這個積福呢。”

於氏又道:“我想公爹既然能讓婉兒把事情揭出來,也一定能保佑我這一次生個兒子。”

“一定能的。”

爹孃就是心太軟了,雖然是好性情,但是在三家村這個地方又有什麼用呢?只能受人欺負。

寧清起來後知道爹不再要二房的糧食倒是有些不高興,畢竟按大伯先前答應的,今年秋收之後他還會送糧過來,那麼自家給自己置辦嫁妝時不就更回富裕了嗎?

但她也知道這些日子她已經惹得爹孃都不高興了,因此也沒敢再說什麼,反倒暗地裡竄唆寧婉,“爹就不應該不要二房的糧食,就是三房的也應該要了來,家裡的日子才能更寬裕呢。爹孃一向喜歡你,你去跟爹孃說說,不能便宜了二房和三房!”

寧婉纔不會被寧清勸動,“你覺得好就去說吧,爹孃也一樣疼你,只看你的嫁妝,我們三家村裡總要算是第一份呢,比大姐的都要多。”

大姐婆家下的聘禮錢是八貫,爹孃又添了八貫,首飾衣裳什麼雖都與寧清一樣,但是寧清又多了幾雙鞋。

寧清被噎得半晌沒說出話來,又疑心寧婉比着自己的嫁妝將來會要更多的,從此更厭了幺妹,這次倒不吵了,改成不理她。

寧婉自然也不理寧清,正好她也有了理由不幫寧清做嫁妝了。於是這些日子她要了爹孃的鞋樣子開始給他們每人做一雙鞋,不過她不像寧清只做容易做的鞋面和鞋底,而是從鞋底子開始都是她一個人做的。

爹孃見了女兒惦記他們自然高興,寧清又是一氣,卻也無可奈何。

寧婉原也沒想一定要將二房三房欠下的糧食要回來,她想知道的是真相,以及將來的對策,眼下再與二房三房糾結也不過幾石糧食而已,她其實早看不上眼了,倒是覺得因此而擺脫了二房和三房是更好的事。

從此以後,二房和三房在大房面前都要矮上一頭,再也不會成爲大房發家的絆腳石了!

不料,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大伯又來了大房,也不坐下,只向爹和娘說:“那糧食我是一定要還的,只是不要告訴我爹了。”

寧樑趕緊站起身,“大哥,我說過不要的,就是真不要了。”

娘也道:“二叔,還有過世了的二嬸對我們都好,那點糧食又算什麼呢。”

大伯搖搖頭,“我一定還的。”說着就走了。

爹孃坐下搖頭嘆氣,“大哥這脾氣,最是倔強了。”

寧婉卻點了點頭,在她夢中的大伯也是如此,雖然話很少,但是對自己卻十分好,特別是二老爺子過世之後,他時常到虎臺縣看自己,揹着幾十斤的山貨,送到了趙家門前就走,連面都不肯見,更不用說絕不收自己的錢和東西了。

果然爹和娘也道:“你大伯是有情有誼的人啊!”

一轉眼就到了二月十六,劉家請來的媒人來下聘了,寧婉站在東屋裡聽了聘禮十二貫就出去了,劉家原本無緣無故並不會突然提高聘禮,畢竟娶大媳婦時就是十二貫,到了二媳婦就多了幾倍,怎麼也說不過去。除非,除非是事先算計好了的,想騙嫁妝錢。

眼下爹孃一定會添十二貫給寧清壓箱,寧婉算了算也不難,現在家裡已經有了八貫,到了秋收又能餘上幾貫,再有今年要多喂幾頭豬,冬天時賣了又是一筆,即便略有欠缺,也可以到別家借上一些,來年秋天就還了,所以再不必賣地。

只是媒人過來,家裡自然要招待的,這一次又非劉貨郎一個小輩了,要鄭重得多。寧家的準備也用心得多。

來人的前一天先做豆腐,將黃豆用冷水泡了幾個時辰,再用磨石將豆磨成漿,拿冷布將豆漿濾過,除掉豆渣,放到大鍋裡煮,之後放在缸內加鹽滷攪拌,最後放在專門做豆腐用的木箱中壓好,客人來之前豆腐已經做成了。

做豆腐並不是難事,但做豆腐的原料黃豆金貴着呢。三家村也種黃豆,只不過因爲黃豆的產量十分低,最高時也不過高粱的一半,低時每畝甚至過不了百斤,所以每家都不會種太多。但是不種也是不可能的,因爲黃豆的用處太多了,做醬榨油,都是農家必須的,至於豆腐,雖然好吃,但每年做上兩三次就是多的了。

做豆腐的時候,還可以喝到豆漿,就是濾下的豆渣,用油炒一炒,也是一道極美的菜,因此媒人來前的一天,寧家人就又一次提高了茶飯的水準。

到了正日子,寧樑一早先在家裡殺了兩隻雞,又去鎮裡買了二斤豬肉,幾樣鎮上人用暖房裡種出的精細菜蔬,再傾盡家中收着的所有像樣的吃食,整治了一桌子豐豐盛盛的酒席。

備了酒菜,還要請陪客。媒人是女客,於氏自然要請三家村輩份最高的郭家老太太、餘家老太太和三嬸孃。郭老太太和寧家三老太太對於寧家大房裡都是不大自在的,而且又因爲寧清這門親事很好而心裡發酸,但是在媒人面前,她們再蠻不講理,也不敢流露出一點。畢竟媒人是外人,怎麼也不能讓她知道三家村裡面各家有着很深的矛盾。

三家村雖然不大,但在整個鎮裡都有些名氣,大家都知道這裡民風最淳樸,三家人有如一家一般,再團結友善不過了,三家村的每一個人都用心維持着這樣的好名聲。

下了聘禮,寧清的親事便算是正式定了下來,爹又帶着她到了鎮裡將陪嫁要用的布匹之類的都買齊了,她就再不大出門,整日留在家裡做嫁妝。

家裡的飯食比先前還單調了,一日三餐,除了高梁米飯就是高粱窩窩,除了鹹菜還是鹹菜。原本這時候還應該有許多酸菜可吃的,畢竟酸菜比白菜能放得久一些。可是因爲三房的酸菜醃臭了,便自冬日起一直吃大房的,因此早就沒有了。

當寧婉再次把目光盯上了自家的雞時,不論是爹還是娘都堅決地反對了,“家裡只剩下一隻打鳴的公雞和一隻下蛋的母雞了,再不能吃了!”

於氏又哄她,“婉兒,前兩天媒人來時做的豆腐還有一點,娘放在外面做成了凍豆腐,你不是最愛吃凍豆腐嗎?而且家裡還一顆白菜,今天晚上就給你燉白菜吃。”

今年天氣剛轉暖時,會有一場雞瘟病,那時三家村的雞一隻也留不下,所以寧婉才一直提議要殺雞。但是現在看着於氏滿臉地警惕,似乎把剩下的兩隻雞當成寶貝一般,寧婉忍不住笑了。就是真鬧着將雞殺了吃,娘也吃不下,反會心疼得睡不着,爹也差不太多。

算了,就饒過這兩□□。當然它們也沒有多久的日子了,只是可惜不能再給娘多補補了。

於氏原以爲幺女在與二女兒捌苗頭,畢竟那天來了媒人家裡殺了兩隻雞,正擔心哄不好幺女呢,但是見她一笑就過去,又覺得對不起小女兒了。從正月裡小女兒受了傷,帶病到郭家要回了八貫錢,又將二房和三房的事情都擺平了,還要來了一袋糧食,爲家裡立下多大的功勞?可是想吃一隻雞都不能。

但是家裡只有兩隻雞,除了打鳴下蛋,還要用來孵小雞呢,於氏又實在捨不得。因此到了晚上,果真燉了大白菜凍豆腐,又加了一大勺的豬油,端上來放在寧婉的面前,“多吃點。”

寧婉確實喜歡吃凍豆腐。其實凍豆腐就是把豆腐凍上,但是再化開做了菜就不一樣了。多外表看起來,豆腐被凍之後就不再是原來白嫩嫩的了,而是變成了有些滄桑的黃色,又生出來許多大小不一的孔洞;吃的時候,也不是先前軟軟的,而是略帶了些韌性,而那些孔洞中因爲能吸住許多湯汁,就可以包涵非常豐富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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