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
這狀態一直持續到當晚安寢的時候,鄭明珠見翡翠抱了鋪蓋放在牀踏邊上,略覺有點不對,這才整理了心神,她屋裡是四個丫頭輪流上夜的,前晚就是翡翠,怎麼今晚又是她?
鄭明珠想了想,並沒有說什麼,只是讓她們服侍梳洗了便上了牀。
翡翠關了門,在邊桌上留了一支蠟燭,坐到牀踏邊發呆,鄭明珠側身睡着,看了半天,終於開口說:“怎麼了?”
翡翠不妨她開了口,倒是嚇了一跳。
鄭明珠更加篤定,輕輕說:“你特意換了班來,必是有什麼心事。”
她不得不爭取主動,能早一點收攏一個丫頭也是好事,這些日子來,真是憋屈的夠了,連一個媽媽子都不敢動,她就算前世都沒有這樣憋屈過。
今晚見翡翠有點動心思了,她決定主動出擊。
坐以待斃,落到最後無人相助的絕望境地,從來不是她的風格。她是一個在病中都會掙扎着佈置好一切的人。
今天一早她支走另外兩個,安撫這兩個,就是爲了打開突破口,果不出她所料,能夠進主子房裡做大丫頭,自然也是聰明的。
翡翠終於開口說:“少夫人,奴婢有幾句話,不知該怎麼說。”
鄭明珠道:“翡翠,你服侍我多少年了。”
“十三年了。”
“是啊,十三年了,這麼多年來,你也是知道的,我別的不說,情分是看的重的,你有什麼話只管說。”
翡翠聽了這句話,聲音裡竟就帶了哭音兒:“少夫人您就吃虧在這情分上啊。”
還真是個明白丫頭,鄭明珠說:“我知道,可是我……”
十分爲難的樣子。
翡翠就說:“少夫人,奴婢知道您也難,您護着奴婢也多少年了,當初奴婢的娘就跟奴婢說過,您的脾氣最肖似公主,最重情重義,如今奴婢斗膽求您再護着奴婢一次吧。”
公主?鄭明珠心中一動:“你只管說。”
翡翠期期艾艾說了半晌,終於還是哭着說了出來,原是顧媽媽打算要把她配給她孃家安國公府裡跟着爺們出門的杭大家的小子,那個小子吃喝嫖賭樣樣來,十分不成個人樣,因見翡翠生的標緻,又是大丫鬟出身,十分有體面,便使了錢到顧媽媽跟前,要娶了翡翠。
翡翠聽說,顧媽媽已經答應了。
大丫鬟配人的事也能答應,這顧媽媽果然是能在這當家的。
鄭明珠心中冷笑一聲,先不答應翡翠這件事,只是先問:“你聽誰說的。”
翡翠哭道:“是珊瑚的娘如今還在那府裡當差,聽杭大家的張羅着娶媳婦,一打聽才知道,這月珊瑚回家,她娘便悄悄的告訴了珊瑚。”
既然是珊瑚說的,看來珊瑚和翡翠關係是很好了。
翡翠翻身跪着,連連磕頭:“姑娘,姑娘……”這一激動就把原本的稱呼叫了出來:“求您救我一命吧。”
鄭明珠說:“這事我想想吧,你先起來。”
她這兩天冷眼看了,外頭的小丫頭還入不了這房,就這房裡四個大丫頭,也是涇渭分明的很,珊瑚和翡翠,玲瓏和瑪瑙,玲瓏和瑪瑙顯見的在顧媽媽跟前有體面,而這兩個便弱的多,尤其是玲瓏,嘴頭子十分來得,事事都要掐個尖,不僅是這兩個丫頭,就是鄭明珠自己,她也不見得放在眼裡。
瑪瑙略厚道些,但也和珊瑚翡翠不是一路人。
想了一會兒,鄭明珠說:“你娘如今可還好?”
“謝少夫人惦記,孃的身子還好,就是也惦記着少夫人,總命奴婢好好當差,服侍好少夫人。”
鄭明珠嘆道:“你是個好的,你娘也是好的,想必也總念着我娘。”
翡翠略猶豫了一下,終於說出了鄭明珠最想聽到的那句話:“是,娘是總念着公主。”
這就足夠了!
鄭明珠鬆了一口氣,輕聲說:“我也念着娘呢……罷了,你的事,我盡力替你周旋吧。”
翡翠知道自家小姐的性子,能說出這句話來,已經是十分難得的了,只是想着自家小姐成日裡只知息事寧人的性子,多少事自己都是那做不得主的,能替她怎麼樣呢?
一時淚流滿面,只是磕頭:“有姑娘這句話,奴婢便是死了也不怨。”
鄭明珠在心中嘆氣,她何嘗不明白翡翠的意思,她顯然是信不過自己的,知道自己縱是有這個心也沒這個本事。
真不知道這鄭明珠是怎麼過的日子,難道就真一點主也做不得?陪嫁丫頭本就是她的人,真要硬起來,孃家夫家都不能做這個主,她到底怕的是什麼?
真正是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鄭明珠此時心中雖然篤定,面上卻不露出來,她深知自己和真正的鄭明珠是兩個人,性子自然不同,那麼做事做人也是不同的,想盡量轉換的自然一點,少引起關注。
於是她只是說:“翡翠,你過來坐着,咱們也說說話。”
這一說就說了大半宿,鄭明珠越說越精神,半點也不困,打着回憶往事,回憶主僕情分的旗號,不着痕跡的套了翡翠大半夜的話。話題越扯越遠,卻越聽越是心驚,哪有半點睡意!
這個糊塗的鄭明珠!
原來鄭明珠在三歲時親孃平陽公主病逝,豎年,父親安國公鄭瑾繼娶襄陽候庶長女朱氏爲填房,如今生了一子二女在膝下,另有平陽公主的嫡子,同胞哥哥鄭明玉,並還有幾名妾室、通房所生子女。
鄭明珠與繼母極爲親近,言聽計從,自家哥哥反倒靠了後,有幾次還被哥哥訓斥過,沒承想越是這樣她就越是遠着自己的親哥哥,反倒是繼母那邊的親戚也是被她當了正經親戚來敬,那朱氏是庶女,來往勤的都是那妾室的孃家並她的同胞兄弟姐妹,那些人家眼皮子本就淺,又肯奉承,十分小意,這鄭明珠竟就被哄的越發親近起來。
東西錢財被誆去了許多。
連朱氏的兩個親女,也是圍着鄭明珠,口口聲聲的姐姐,親熱的不得了。
這鄭朱氏真有手段。
可是聽翡翠說起來,也並沒有任何不滿的地方,反認爲太太慈愛,對自家小姐關懷備至,事事都想着小姐,那份慈心,便是自己的親生閨女反倒靠了後,滿心就疼自家小姐這個女兒,憐她自幼沒了生母,平日裡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先送去給大小姐,剩下的纔是自己女兒並小庶妹的。
而且連兩個女兒也教的敬愛大姐姐,並無怨言。
是以小姐親近繼母也是合理的,只是不該太縱容親戚,畢竟妾室的孃家並不是正經親戚,身份太低,就算與親戚親厚,那也該是襄陽候的親戚纔對。
而且小姐的生母去的雖早,親舅舅親姨母是有的,貴爲親王並一品公主,這些也該親近,如今看來,這樣的貴戚反倒是靠了後。
鄭明珠心中冷笑,安國公近年來聖眷極盛,簡在帝心,真正是大紅人兒,他家裡什麼沒有?吃穿上一併都是上乘,挑了最尖的做了面子,餘下的也都是好的,何況這些東西換回來的好處就太多了!
鄭朱氏實在是個聰明人,而鄭明珠就實在太糊塗了。
她原以爲,這幾天的各種真相已經十分倒黴了,沒想到,說到後來,竟還有更叫人難以置信的事情。
鄭明珠本身糊塗又軟弱,教出來的丫頭也不懂世事,只不過在她身邊久了,看到的就多,被她三言兩語套的出來,原來鄭明珠還有更糊塗的事情。
鄭明珠的生母貴爲一品公主下嫁,按親王分例,嫁妝之豐厚難以言敘,雖不能全給鄭明珠,但也有許多,加上安國公嫡長女這身份,也是添了許多東西,僅清單便裝了一箱子。
可是嫁過來近兩年,翡翠從來沒見過鄭明珠打理嫁妝,出入之事全是顧媽媽在掌管。
鄭明珠甚至說:“太太說過,女兒家嬌貴,怎麼能讓這些庶務壞了清貴,顧媽媽是太太親自選的人,自然妥當,免得我操心。”
天啊,軟弱,糊塗,天真,清高,不諳世事,這鄭朱氏真是教的太好了!
震驚太過,是以後來聽到翡翠忿忿的說着姑娘對顧媽媽也太敬重了,整日裡說着什麼“她是媽媽,又是太太給的,自然只有她說我的,沒有我說她的,她發落你們便是不對你們也只能委屈了”之類,鄭明珠也懶得驚歎了。
張口太太閉口太太,太太的話竟是金科玉律了,一般人家的親生女兒只怕還做不到這樣孝順。
總之,這個原身竟然是如此的奇葩。
她甚至不由自主的萬分的同情起丈夫和婆婆了,攤上這樣一個媳婦,那可真是夠倒黴的。
內不能轄制後宅,在外大約也不能指望有所助益,唯一還有點用的,或許便是她的親爹,親哥哥,親舅舅,親姨母都是權勢極盛。
偏她又不和這些人親近!
怪不得丈夫婆婆都這樣對她冷淡,實在太叫人失望了。
這樣完美無缺的出身,竟落到這樣的境地,真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嘆。
罷了罷了,既然用了人家的身體,且現在倒黴的輪到自己了,還是不得不籌劃籌劃,不求十全十美,至少也要過的舒心吧,鄭明珠不得不爲她的日子出膀子力氣了。
鄭明珠盤算着,丈夫冷淡,便先冷淡着,她如今這樣,也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和他相處,而婆母,從今日看她有機會都不往自己院子裡塞人的舉動來看,應是個要面子,不肯落刻薄名聲的婆婆,是個好伺候的,她的要求不高,不指望婆婆拿媳婦當女兒疼,只要不存心爲難,已經謝天謝地了,如今便先奉承着,首要便是處理了顧媽媽,收攏丫頭——大約也得打發幾個出去,再把嫁妝收回來。
只怕不容易,鄭明珠空有一座寶山,卻沒有護住這寶山的本事,難說現在情形如何的糟糕。
翡翠說着鄭明珠嫁過來之前在安國公府的種種,真正是一尊菩薩似的,鄭明珠卻是走了神,看着黑暗中翡翠隱約的輪廓發呆。
丫鬟的事情也不好辦,玲瓏和瑪瑙是安國公府裡家生子,當年鄭朱氏親自挑給鄭明珠使的。如今一家子都捏在鄭朱氏手裡,自然是鄭朱氏叫他們往東不敢往西,而翡翠和珊瑚又有不同,她們兩個的娘都是當年公主從宮裡帶出來的,配了人,公主念着舊情,見年歲差不多,便從小兒叫她們在鄭明珠身邊,雖太小不能服侍,做個玩伴罷了。
後來朱氏進了門,倒也沒有換掉她們,只不過也是一樣,一家子老子娘哥哥兄弟姐妹都在府裡,她們又怎麼敢不聽話?
是以與其換掉公主指的人招人猜忌,倒不如這樣捏着她們,反而妥當。
鄭明珠略想一想便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在心中冷笑,這朱氏真會辦事,陪來丫頭都是獨個跟來,整家子陪房倒是另外的,真是拿捏的一絲不漏。
也不知花了多少心血。
翡翠的娘因身子不好,出了府,只有一個弟弟,如今在安國公府二門上當差,但珊瑚卻是娘和姐姐都在朱氏手下當差。
阿彌陀佛,幸而有個翡翠,珊瑚如今是不敢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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