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不敗

東方不敗

楊蓮亭先看到了一隻手,骨骼修長,正扶在窗沿上。

之後窗扇被一根短棍支了起來,一個人影緩緩走近,站在窗邊往外看來。楊蓮亭只來得及見到一個側面,那人就又走了進去。

要就寢了麼……

楊蓮亭尚在失望,卻又有響聲傳來。

門也被推了開。

裡頭走出一個只着褻衣的青年,長髮如瀑,手裡拎着一個酒壺,另一手拿着個酒杯,斜倚在院內木榻之上,斟滿,而後靜靜地喝酒。

青年的動作不疾不徐,透着一股子從容,不帶一絲戾氣。

他喝了一會兒,仰頭向後靠去,手裡的酒壺落地,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跟着,他眼也闔了起來。

楊蓮亭之前屏息凝氣,半點聲響也不敢發出,這時雖說好了一些,卻也只敢緩緩地呼出一口氣來,唯恐吵醒了他。

這……便是當年的東方不敗麼。

最初與東方不敗相見的記憶早已模糊,他那時對他只有懼怕與討好,從不曾認真看過這人模樣,如今想起來,也頗覺可惜。

東方不敗呼吸綿長,神色平淡,像是已然睡着了的,楊蓮亭這時心緒早與當年不同,便細細看他,自面龐朝下,一寸也不肯放過。

東方不敗這時已然練了那《葵花寶典》,膚色白皙,下頷尖尖而無須,不施半點脂粉,甚至能稱得上秀雅。

不過饒是如此,楊蓮亭仍是一眼就能看出,那確然是個男人。

楊蓮亭的視線輕輕劃過那人頸子,又即刻收了回來,並不敢太過露骨,不然若是被他發覺了,可就不妙了。

只是,他從前不曾發覺,這時卻覺着這人十分動人……他從前只愛女子,每回與這人親熱都是敷衍,如今看中這男人了,卻又不能動手。兩人這般一個院內一個樹上,雖可說近在咫尺,實則絲毫不能親近,真是讓人含恨。

通身都躁動難當,楊蓮亭收回目光,轉身枕着手臂靠在樹幹,暗暗平心靜氣,不然若是真動了甚麼念頭,就要出醜了。

原本兩人如此也算相安無事,楊蓮亭好容易壓下慾念,心裡又不爽快。他可沒忘了,這院子裡除他以外,還有四個男子隱蔽其中,這東方不敗只着了件輕薄衣衫出來……他想道,這豈不是自個的老婆被旁人佔了便宜麼!

想到此處,楊蓮亭再翻身坐起,抓着頭髮又去瞧那榻上之人,卻見人悄然站起,像是往此處看了一眼,他忙隱身樹後,可那人並不曾做出甚麼動作來,不過一轉身,推門又進屋子裡去了。

東方不敗既然已不在院中,黑木崖上實則少有人來,楊蓮亭所做護衛一事並不匆忙,因而這兩個時辰可說百無聊賴,便只在樹杈上打了個盹兒,至子時與人換班,去了自個房裡睡覺。

夜裡翻轉時,他還想道,東方不敗果然是天下第一高手,纔不過二十出頭,功力便已臻圓滿之境,原先還以爲他此時內力陰陽相沖,該正在喜怒無常之時的……可楊蓮亭卻不知,這東方不敗,已然不是他以爲的那個東方不敗了。

且說在任我行攻上黑木崖之時,東方不敗爲護楊蓮亭而死,他那時滿心酸楚,又身負重傷,自知必死無疑,只求那任我行饒他蓮弟一命,不想卻不成功,他既是強弩之末,到底還是護不住心愛之人,反而送了性命……只是——

任我行老賊,既敢殺我蓮弟,我也絕饒不過你!

東方不敗含了最後一口氣,往任我行眼裡擲了一根繡花針,刺瞎任我行一隻眼睛,才飲恨而去……

而後他一睜眼,周身卻不覺疼痛,難不成任我行那廝居然肯留下他這條殘命?定一定神,他才發覺房裡既無香氣,亦無綵綢,他細細觀之,終是想起此乃黑木崖上東院之中,在蓮弟還未爲他闢出小園之前,他便是居住於此。

任我行倒是給他顏面,還帶他到了此處麼!不過轉念一想,又覺着不對。任我行那廝恨他入骨,絕無這般好心好意,若是想要折磨於他,衙中有黑獄有水牢,何處不能關他?

正想到此,外頭忽然有人叩門,跟着便是一個小僮說道:“教主,您可是練完功了?”

東方不敗一怔,目光落下,他原來是盤膝坐在牀上,而這一雙手……早不是日後養尊處優的柔滑,而還有些繭子附於指腹掌心。

這算是怎麼回事?

只聽門外人又喚道“教主”,東方不敗垂目,說道:“進來罷。”

果然門被人小心打開,便有一個青衣小僮進來,手裡端着一個托盤,盤裡有一個茶盞,茶香嫋嫋,十分引人。

一見這小僮面容,東方不敗心裡霎時驚疑不定。

多年前,他葵花寶典終是修習圓滿,漸漸喜愛穿女子衣衫,一日正得了一件鮮豔的,心裡歡喜,忙不迭穿在身上,卻沒料到被這送水與他沐浴的小僮撞見,他反手一掌,立時將他打死!

可這死人……又如何還活着?

儘管滿心存疑,東方不敗面上仍是不動聲色,他從小僮手裡接過一杯茶水,一面漫不經心與他說了幾句話。而那小僮也沒覺着甚麼不尋常,不過一會就被套出話來,東方不敗揮揮手讓他出去,有些頹然地倚在了牀頭。

原來這時正是十三年前,他剛謀奪了任我行的日月神教,葵花寶典也已然學了……而蓮弟,他還未曾與他相見。

想起楊蓮亭,東方不敗便是滿心苦澀。

若按上輩子算起,再過不久,他體內陰陽j□j平衡,功力日趨穩定,便要下黑木崖去各處分舵巡查,於一處縣城裡見到楊蓮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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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他一心中興神教,加之體氣相沖而脾氣暴躁,一時整頓教務時手段狠了些兒,下頭爲討好與他,各個變着法子想些“不要臉胡吹法螺”的好話說與他聽,他意得志滿,竟然全數笑納。從此神教阿諛成風,至蓮弟來了,爲顯威風,就更……

蓮弟。

對了,那時他只想做天下第一人,而蓮弟不過是一個僕役,他初時可沒放在眼裡,不過是被他伺候得高興,又喜歡他眼裡野心,就順手帶上了他,留在東院裡,也是做了僕役,也沒給他甚麼好處,不過當做是個玩意兒罷了。

後來……後來……

不過是體性轉陰,不過是愛上了女子裝扮……不過是被他撞見,不過是爲他口中求饒愛語所攝……不過是,有些心軟……

他那時只想還有一人能當他是個女人,誰曾想,會爲那人……

楊蓮亭所求,東方不敗深知,楊蓮亭所隱瞞之事,東方不敗亦從不曾當真被他隱瞞。

他要權勢,東方不敗便給他權勢;他要培植自己的親信,東方不敗就退隱香閨;他要女人,東方不敗便塗脂抹粉……只不過,男人終究是男人,便是心態轉變,便是濃妝豔抹,便是穿得花團錦簇,便是學着再如何的溫柔體貼,東方不敗也終究無法成爲女子。

亦無法成爲楊蓮亭心愛之人。

當年將任我行囚於西湖之底,又留下那個死忠於他的向問天與其女任盈盈,東方不敗已知終有一日他將重返黑木崖,只是自負武藝高強,根本不曾將他看在眼裡。

也確是如此,若非當日楊蓮亭在場,就是來上十個任我行,也得留下命來!

只可惜,那時的東方不敗,心裡已然有了一個楊蓮亭。

若說那時一無武藝、二無本事的楊蓮亭還有一絲讓人讚賞之處,無疑便是他那骨氣和野心了。

楊蓮亭自小窮困,又被人瞧不起,因而儘管貪錢亦貪女人,野心卻從不停歇,而也正因如此,他既極自卑,又極自傲,他是個事事鑽營的小人,卻也是個打落牙齒往肚裡吞的硬漢。

東方不敗對他所知甚深,也愛他至深。

他們兩個當同屬一種人,都是自小孤苦,寄人籬下,都對權勢有饕餮般的慾望,也都想成爲人上之人。

只不過,東方不敗是個練武的天才,而運道也還不錯,加之習武刻苦,於是摸爬滾打,終究成爲神教主人。而楊蓮亭運氣不佳,他沒得人拉他一把,遇上東方不敗時已然錯過練武最好時機,待有了權勢而武功不濟,只能爲人不恥。

東方不敗亦是極自傲也極自卑,東方不敗自傲於絕世武功,自卑於不能生爲女人,他的自傲成就了楊蓮亭的權勢,而他的自卑,也是因楊蓮亭而生……

只是無論東方不敗爲楊蓮亭做了甚麼,他到底,還是沒能保住他的性命。

東方不敗閉上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蓮弟……蓮弟……

他仍記得蓮弟爲任我行所傷,看他時滿眼皆是怒意,而未有一絲憐惜。

不曾想一切重來……

也罷……也罷。

既然蓮弟始終不會愛我,我又何苦將他帶入這恩怨之中,枉自送了性命。

兩月後,日月神教教主東方不敗宣告將閉關練功,風雷堂堂主童百熊代行教主之事,爲神教神使,去分舵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