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電話設備廠引進交換機生產線沒批下來的事，方辰眼睛閃過一絲莫名的神色，聽起來的確是挺可惜的。
但就算批下來，他也並不認爲，電話設備廠就真的能起死回生。
因爲已經引進愛立信交換機生產線的燕京有線電廠，不也就那樣了嗎？
除了他這樣的通信人還記得之外，後世的人能有幾個知道燕京有線電廠的。
一個企業是否能生存，看的不是其究竟有多少新設備，更不在於其在行業裡所處的地位，是老一，還是老二，從雲端跌落，然後泯然衆人矣的企業還少嗎？
諾基亞，美國電話電報公司都是如此。
一個企業最終能如何，還是要看這個企業的人，以人爲本，以人才爲本。
不過，方辰還是好奇的問道：“那爲什麼沒批下來？”
以當時電話設備廠的地位，應該不至於如此啊。
“還不是因爲沒錢，當然，我這個沒錢，指的是外匯不夠。”鄧軍無奈的說道。
聽了這話，方辰也無奈的嘆了一口氣，原來如此。
外匯不夠，那真的就沒辦法了，自從華夏建國以來，外匯問題就是阻礙華夏經濟科技發展的阿喀琉斯之踵，如同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懸掛在華夏的頭上。
華夏幣又不是國際通用貨幣，如此一來，就制約着華夏如果想要在國際上買東西，就必須先掙到美元。
從建國初期的石油，化肥，機械製品，包括一系列洋打頭的東西，洋火，洋釘，洋車，洋蠟，洋膩子等等，這些都物品都是需要進口的，也就是需要拿外匯去買的。
後來的機械設備，精密儀器，飛機，包括科學技術，甚至就連科研人員赴外考察學習也同樣需要外匯，畢竟總不能不吃不喝吧。
當時靠着蘇維埃老大哥，在整個社會主義圈子，到還可以來個以貨易貨，但是想從西方世界購買的話，就必須要美元了，當然了，英鎊，法郎，馬克什麼都可以，只要是外匯就行。
沒辦法，國內的外匯儲備實在是太緊缺了，1978年的時候全國外匯儲備1.67億美元，人均0.2美元，而到了1980年，竟然還負了13億美元。
這也給國內的企業壓上了一個很沉重的負擔，以出口論英雄，但凡能出口的，就是好企業，即便是虧損也無所謂，政府會補足。
而電話設備廠大概就是一個很顯著的例子，分配給郵電系統的外匯儲備就那麼多，燕京有線電廠用了，那電話設備廠就沒得用了。
這個例子也告訴了我們，不要當老二，要不然人家吃肉，你連湯都沒得喝。
“當時我一聽就不願意，然後去找郵電部的領導去鬧，結果上面給批了三百萬華夏幣的技改資金，說是讓我們電話設備廠發揚艱苦奮鬥，自力更生的精神。”鄧軍有些酸澀的說道。
“之後，鄔江星聞到味了，就跑過來找我，說他想研發中大型程控交換機，也就是HJD機，但是缺資金，讓我把這三百萬給他做科研經費。”鄧軍的臉上漸漸有些忿忿的意思。
方辰揉了揉鼻子，神情有些玩味，後面的故事他大概已經可以猜到了，不過這樣形容鄔江星好嗎？
還聞到味了？
這是狼啊，還是狗。
如果是狼的還好說，這要是狗的話，那鄧軍是什麼？是肉還是另一個不可描述的東西？
“我當時真不知道是怎麼鬼迷心竅了，就在郵電工業總局和科技司的主持下，跟鄔江星簽了合同，把這三百萬全給了，結果可好，三年了，屁都給沒給我蹦出來一個！”
“我當時要是把這三百萬自己留着，自己搞程控機，說不定也早搞出來了，又或者把這錢給大家發發工資，發發獎金什麼的，這幾年也不至於過的這麼難了。”鄧軍噌的一下，坐了起來，越說越生氣。
“還好，當時我留個心眼，這三百萬的事沒告訴瀍河區和洛州市，要不然他們知道我拿三百萬去搞科研，這幾年電話設備廠過的才慘那！”
一想起來，被迫跟個乞丐似的，找李玉強討錢，鄧軍現在宰了鄔江星的心都有了。
“那鄔教授爲什麼一直遲遲研製不出來？”方辰問道。
聽了這話，鄧軍更生氣了，破口大罵道：“他不是研製不出來，他那是自己作的！最開始的時候，告訴我研究2000門機，可過了一年多，又告訴了他研究的這個機型潛力巨大，2000門機不研究了，直接上4500門機，我當時就氣不打一處來，但是錢已經給了，而且畢竟4500門機更好，我就咬着牙認了。”
“可又過了一年，鄔江星又告訴我，4500機也不行，根本發揮不出來他這個機型的潛力，要上萬門機！”
“就這麼反反覆覆的，真是快把我給氣死了，到現在可好，弄的我別說什麼萬門機了，2000門機我都沒見到，三百萬全打了水漂。”
越說越激動，鄧軍臉頰的褶子跟個蒲扇似的，一扇一扇的，晃動不止。
聽到這，方辰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了，科研人員對更高科技的追求是一種病態的追求，他沒法批判鄔江星的做法，更別說正是因爲鄔江星的堅持，這纔有了國內第一臺萬門程控機的出現。
但是毫無疑問的，電話設備廠被犧牲掉了，如果能早幾年有2000門機的話，電話設備廠也不至於落到這般境地。
過了許久，方辰幽幽的嘆了一口氣，一將功成萬骨枯啊，戰爭如此，其他的事物也是如此，一個成功者的背後就有無數人的犧牲。
“不行，我要去找鄔江星，去找科技司，他們憑什麼攔着我們廠不讓別人收購！”
說着，鄧軍竟然氣的要從牀上下來。
方辰見狀，趕緊攔住，“您老別生氣，別生氣，這事慢慢說，而且說不定還是好事那。”
鄧軍狠狠的瞪了方辰一眼，“好事？我怎麼沒覺得是什麼好事！”
說實話，看完小霸王的情況之後，這電話設備廠方辰是必須收購，誰敢攔着，誰就是他的敵人！
方辰悻悻的看了鄧軍一下，“您老這麼看我幹嘛，又不是我攔着不讓收購的。”
“你攔着我，你也是我的敵人！”鄧軍惡狠狠的說道。
方辰無奈的看向天花板，他真覺得他比竇娥還冤，他怎麼就被劃分成階級敵人了？
也知道這無名火發給方辰毫無道理，而且這火也發的差不多了，鄧軍一屁股又坐了下來，然後硬邦邦的說道：“說吧，怎麼個好事了？”
“您想啊，這萬門機如果研究出來的話，您不就佔了大便宜了，這可是國產第一臺萬門機。”方辰循循善誘道，這模樣活像是在引誘小紅帽的狼外婆。
“那也要鄔江星能研究出來才行。”鄧軍不屑的說道，他自然知道國產第一臺萬門機所能帶來的好處，但他對鄔江星早已經徹底失望了。
“我覺得還是可以的，我之前打聽到了，這萬門機鄔江星已經快研製出來了，我剛纔跟您提了那HJD04機，就是萬門機的型號。”方辰說道。
“真的？”鄧軍難以置信的說道，但眼睛瞬間就亮了。
“真的，而且我騙您幹嘛。”
“行啊，鄔江星這小子終於研究出萬門機了，算老子沒白給他錢！我要讓燕京有線電廠知道，不讓老子引進外國程控機生產線，老子也能弄出來萬門機！”
鄧軍抑制不住心中激動的情緒，直接哈哈大笑了起來，笑的眼淚都要飈出來了，這是苦盡甘來的笑聲！
爲了這臺萬門機，他承受了太多太多，不能引進國外先進程控交換機的委屈和無奈，三百萬的孤注一擲，以及隨後帶來的各種壓力和夜深人靜的自責。
他不止一次的想過，如果這錢不是他昏了頭，大家的日子是不是會更好過一些，這幾年也不用這麼苦了。
看着職工們吃鹹菜，喝稀粥，醫藥費不能報銷，他心如刀割啊。
方辰靜靜的看着鄧軍，此時沒有任何人比鄧軍更有笑的資格。
“走，現在就給我定去商都的機票，定燕京的機票，我要去看看老子的萬門機到底長什麼樣，我要去科技司問問，他們憑什麼攔着賣廠，反正我豁出去了他們要是不同意，我就賴在科技司不走了！我要把這事鬧到部長那裡！讓部長給評評理！”鄧軍說着，又要從牀上下來。
“不急，不急，您老先別激動，這萬門機也跑不了，收購也是肯定要收購的，咱坐下來慢慢說。”
嚇得方辰出了一身冷汗，趕緊又將鄧軍給攔了下來，這要是真讓鄧軍去了，那可真麻煩了。
一想到副廳級幹部大鬧郵電部的場面，方辰就是想想，都覺得不寒而慄，那鄧軍可是要真出名了。
並且，他現在看鄧軍這模樣，真有點懷疑鄧軍是怎麼當上廠長的。
“您先別急，咱先看病，反正廠裡那邊還要幾方聯合審計，等審計結果出來了，咱再說這些也不晚。”方辰苦口婆心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