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九章 偶遇

霍師傅全名霍長河,原安大考古系教授,現綏林縣文化館庫房看門人,兼廁所清潔工。

霍長河現年五十八歲,矮胖,禿瓢兒,小眼塌鼻,走起路來腆胸疊肚,完全顛覆了高級知識分子在周晚晚心目中的形象。

“我怎麼聞到甜味兒了?”霍老頭一進門先動鼻子,小眼睛鋥亮,“是有麻花吧?上面肯定撒了糖霜!小晨你這兒好吃的真是不少!”

還是個吃貨。周晚晚在心裡又給霍老頭記上一筆。

周晨給周晚晚介紹霍長河,讓她叫霍爺爺。霍長河一輩子沒結婚,心態一直非常年輕。他被打成右派的時候剛五十歲,單位裡同事的孩子最多叫他伯伯。

被打倒這些年,他是人人唾棄的反革命分子,臭老九,黑幫分子,很少有人真正從心裡尊重過他,當然也不會讓孩子把他當長輩叫。

周晚晚這一聲“霍爺爺”叫得小老頭差點沒跳起來,“我有那麼老嗎?晚晚叫個別的吧!”

霍爺爺變成了霍伯伯。

看到桌子上的瓜子、花生、小麻花,霍老頭的小眼睛更亮了,“有酒嗎?晚晚這孩子真大方!”

周晚晚笑,今生還沒人跳過她的長相先誇她別的呢。這個霍教授挺有意思的。

霍老頭沒少吃周晨給他帶的東西,知道他們家家境非常不錯,也不跟兄妹倆客氣,讓他吃就吃,別的都不動,先吃撒了糖霜的小麻花。

一看就是個嗜甜如命的。

“小晨下次回來再拿點炒黃豆,炒前用糖精拌一拌,炒好了又香又甜。晚上那什麼的時候吃,不耽誤時間又扛餓!”

霍老頭美滋滋地嚼着小麻花,還不忘跟周晨提要求。

周晚晚想象了一下,一個深夜在孤燈下修補、搶救珍貴文物的考古學家,一邊全神貫注地看着手裡的珍貴文物,一邊嘎嘣嘎嘣地嚼着炒黃豆……

周晚晚心目中高級知識分子嘔心瀝血、孤傲清高的形象幾乎被完全顛覆。

周晚晚把手伸進挎包,露出一點點沈爺爺的錫制酒壺給周晨看。用眼睛詢問他:給他喝嗎?

周晨拿過周晚晚手裡的酒壺。準備給霍老頭倒酒。

霍老頭卻小眼睛發亮,搶過酒壺捧在手裡仔細研究,“錫制刻花。包漿不夠自然,工藝也不行,外形古樸,底款‘造味’、‘純’、‘正’、‘星’?”

霍老頭瞪着酒壺底下模糊的刻字糾結得八字眉都快皺到了一起。“用詞古樸大氣,隱含星宿地理之說。跟外形和工藝嚴重不符……”

“純糧釀造,味道純正,紅星二鍋頭!”周晨實在看不過去了,搶過酒壺給他倒酒。“建國以後仿的東西,您跟它叫什麼勁啊!”

“我說呢!這個包漿工藝,怎麼可能用詞這麼古樸大氣!”霍老頭豁然開朗。“拿走!拿走!仿貨污眼!看多了人都變俗氣了!”

看周晚晚要把酒壺收起來,霍老頭又去搶。“酒留下!酒留下!”

“您不怕沾了假貨變俗氣了?”周晨把酒壺裡的酒都給他倒出來。

“喝倒肚子裡就是我的了,怎麼會俗氣?”霍老頭搖頭晃腦。

沈國棟昨天去省城辦事了,說好了今天回來接周晚晚和周晨一起去吃飯。他來到文化館的時候,喝高了的霍老頭正拉着周晨的手唱黃色歌曲。

“小妹妹送情郎啊,

送到大門外,

手拉着那個手兒,

問郎你多咱回來,

……”

周晨把他按下去,他彈簧一樣又蹦起來,“我要給黨和人民寫萬言書!”

周晨趕緊又把他按下去,“黨和人民都知道您的忠心,不用表了!”

霍老頭幾下就把身上的襯衫扒下來,穿着一件滿是窟窿的破跨欄背心就要往外跑,“不行!我得找他們去!我跟他們拼命!把明郡主漆棺挖出來扔在那風吹雨淋,就爲了拿幾件沒用的金銀首飾!他們是歷史的罪人!罪人!”

周晨扯着胳膊把他撈了回來,“人民會審判他們的!您老消停一會兒吧!”

李老頭不消停,捶着自己的禿瓢兒聲淚俱下,“我也是歷史的罪人!我挖掘了商丘大墓!把墓誌銘給弄丟了!”

……

周晨哄醉鬼霍老頭哄得口乾舌燥,沈國棟和周晚晚非常不厚道地在旁邊看熱鬧。

“這老頭喝醉了挺有意思啊!”沈國棟經常來找周晨,也是認識霍老頭的。

“誰是老頭?!誰是老頭?!老子年輕力壯正當年!”霍老頭又衝沈國棟去了。

周晨趕緊拉住他,讓沈國棟和周晚晚先走,“你倆去吃飯,待會兒給我帶一碗麪條回來就行了。”

“我要一碗糖豆花。”霍老頭好像又不糊塗了。

霍老頭出身江浙考古世家,少年離家來安大求學,後來留在安大工作,已經很多年沒吃過家鄉小吃了。

“糖豆花沒有,有豆腐腦我給你帶回來一碗。”沈國棟趕緊帶着周晚晚走了。

七零年的綏林縣成,還到處是平房和狹窄的馬路,縣裡唯二的三層小樓,一個是縣政府,一個是縣醫院。

因爲是在樓房裡工作,這兩個地方的人出來都會覺得自己高人一等。

綏林縣的正街只有五六百米,街上林立着菜牀子(小菜店)、百貨商店、副食商店、國營飯店、雜貨鋪等公有店鋪。

店裡的東西種類很少,還經常缺貨,銷售卻火爆,剛走了一二百米,就看到好幾個大排長龍的隊伍了,也不知道在搶購什麼東西。

街上的人大都穿着黑、藍、灰、白這幾個顏色的衣服,無論男女,偶爾有一抹軍裝綠走過去,就會收穫一路羨慕的目光。

沈國棟帶着周晚晚慢悠悠地在街上騎着自行車,看她的小腦袋左轉右轉眼睛幾乎不夠用地看個沒完。心疼得不行。

小丫頭確實是被關得狠了,這麼大的孩子,正是活潑愛動的時候,竟然給關家裡足不出戶近一年。

偏她又太懂事,從來不抱怨,不讓出門就不出門。乖巧得讓大人心疼又自責。

沈國棟索性推着自行車慢慢走,讓周晚晚隨便看個夠。

菜牀子上。一個終於排到號的大娘在買菜。帶着白帽子白套袖。圍着白圍裙的短髮圓臉售貨員問她:“爲人民服務。你買什麼?”

大娘直奔裝蘿蔔的大筐,“愚公移山,蘿蔔!”說着就伸手要去自己挑。

售貨員一把把裝蘿蔔的大筐拉到牀子裡面。很不耐煩,“要鬥私批修!誰讓你自個兒上手的?!要幾個我給你拿!”

大娘一看就是經常買菜的老手,又一把把蘿蔔筐撈過來,“萬萬不可粗心大意!還是我自個兒拿吧!”

說着。大娘挑了兩個個大新鮮的大白蘿蔔往稱上一放,又掏出副食本往菜牀子上一拍。“*萬歲!收錢!”

圓臉售貨員氣得臉蛋兒更圓,氣呼呼地給大娘稱蘿蔔,劃掉副食本當月的供應,收錢。動作大得像跟誰有仇一樣。

周晚晚看得直笑。這個年代,出門辦事,只要跟人對話。必須先念一句*主席語錄。

這個時候,背語錄可不僅僅是趕時髦這麼簡單。它已經融入了人們的生活之中,成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買東西跟人打交道,甚至是辯論吵架,語錄用得不熟練,用不到點子上,那是要吃大虧的。

這位大娘一看就很有生活經驗,用自己嫺熟的語錄技巧,給全家爭取來兩個新鮮水嫩的大白蘿蔔。

沈國棟帶着周晚晚來到一個掛着“愛民國營飯店”牌子的飯店門口,相對於其它家的門面,這家算是大的了。

三大間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地擺着桌椅。正中是買飯的窗口,窗口上面掛着一塊價目表。

顧客先到窗口根據價目表拿錢和飯票買飯菜,然後取票,等着出飯口那邊叫號,叫到自己了,就去取自己的飯。

沈國棟一進去,馬上有一個穿着藍色帶黃花平紋布連衣裙的大辮子姑娘跟他打招呼,“沈經理,來吃飯吶?這都快下晌了,咋還沒吃飯呢?”

沈國棟跟她點點頭,就帶着周晚晚去價目表前面,“想吃什麼自己點。”

周晚晚看了一下,這家飯店主要供應麪條、餃子、餛飩、饅頭這些麪食,米飯和炒菜的種類很少,基本都是一些常見的本地時令菜。

餃子和餛飩的餡兒也不多,都是隻有三種,三鮮餡、肉菜餡和大肉餡。

麪條分湯麪、炒麪和打滷麪三種,都分帶肉和純素兩類。

周晚晚點了三鮮餡的餛飩,沈國棟想了想,又點了三鮮餡的餃子,青菜面和純肉餡的餃子,“一樣二兩,肉餡餃子要半斤,再給我來二兩米飯。”

收費窗口的一箇中年男人也對沈國棟滿面笑容,湊過來跟沈國挨着說了幾句話,才收了他的錢和糧票。

沈國棟帶着周晚晚找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把她的水壺拿出來讓她先喝點水,然後招手讓剛纔進門跟他說話的大辮子姑娘過來。

“你們馬經理在嗎?”

“在在!我剛纔看您來了就想去叫她,又怕您帶這孩子怕生,沒敢去。”大辮子姑娘把身上的白圍裙正了正,一邊往後面跑,一面不忘回頭衝沈國棟笑,“我馬上叫她去!”

大辮子姑娘的嗓門不小,踢踢踏踏一路小跑,幾桌吃飯的顧客都朝他們這桌望了過來。

沈國棟微微側身,把周晚晚的椅子往自己這邊拉了拉,擋住了大部分視線。

很快,大辮子姑娘和一個微胖的中年婦女過來了。沈國棟起身跟她寒暄了幾句,又壓低聲音說了兩句話,那位馬經理笑着看了周晚晚兩眼,轉身就走了。

“給你蒸個雞蛋羹,放一點點蔥花,先湊合吃一頓。晚上回我那,給你*湯白菜和鮮蝦餛飩。”

沈國棟做了糧食公司經理以後,分到個小院子,三間平房,帶一個小耳房,就在綏林縣高中後邊,“我特意挑的那。以後囡囡上高中了回家也近。”沈國棟已經把幾年後的事考慮到了。

沈爺爺從縣委大院的小樓裡搬出去以後。沈國棟也把自己在縣城的家安在了那裡,如果周晚晚不在沈爺爺那邊,他平時下班就回宿舍。

飯菜很快上來了。拿飯菜的窗口沒有叫號,而是大辮子姑娘用個大托盤給他們端過來的。

沈國棟把肉餡的餃子放到自己面前,青菜面、三鮮餛飩和餃子,還有雞蛋羹都放到周晚晚面前。幾個大碗幾乎佔了她面前的小半張桌子。

“每樣都試試,愛吃哪樣吃哪樣。一樣吃幾口,剩下都是我的。”

外邊的飯菜沈國棟不好把握味道,只能儘量給周晚晚多幾種選擇,就怕她吃不飽。

周晚晚一樣嚐了一口。指了指雞蛋羹,“吃這個。”

沈國棟把其它幾個碗都拿到自己面前,米飯往周晚晚面前一放。“吃吧!我就知道這個你能吃。”

周晚晚剛吃了幾口,買票窗口那邊傳來一陣吵嚷聲。

周晚晚聽了幾句。原來是一個耳朵不太好的老大娘,買了飯以後又要買一份豆腐乳,窗口收費的人先跟她說了一句*主席語錄,“要鬥私……”

她接一句“批修”,然後再買自己的豆腐乳就可以了。

偏偏老大娘耳朵不好使,堅持在那嚷嚷,“我不要豆腐絲!我要豆腐乳!豆腐絲一份一毛五,豆腐乳一塊兒五分錢,這差着一毛錢呢!我可吃不起!”

賣票窗口的中年男人可沒有剛纔對沈國棟的好脾氣,隔着窗戶指着老大娘的鼻子教訓,“吃水不忘打井人!時刻不忘偉大領袖的教導!你這樣不接我的語錄是什麼意思?你這是對偉大領袖不滿嗎?”

一時間兩人各講各的理,越鬧聲兒越大。

沈國棟看看周晚晚停下的筷子,皺着眉頭就想過去,有人卻比他先一步走了過去。

一個三十多歲梳着利落齊耳短髮的中年婦女走了過去,從側面看,她身板壯實,皮膚微黑,一看就是幹慣體力活的人。

“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溫暖。同志,這位大娘是耳朵不好使,不是故意不接你的語錄。咱們誰都有老的時候,能讓一步就讓一步吧!”

這人說話嗓門也不小,爽利又幹脆,勸完了賣票的人,又去勸氣得不輕的老大娘:

“大娘,人家賣票的同志不是要賣給您豆腐絲,是讓您接語錄!您冤枉好人啦!”

經過中年婦女的一番調節,事情很快就平息下去了。

周晚晚卻盯着那邊還是不動筷子。

“囡囡,不喜歡吃嗎?要不我們回家吧?沈哥哥給你做點別的吃?家裡就我一個人,也沒開火,做飯的東西都得現賣,要不也不能帶你過來吃這個。”

周晚晚還是不理沈國棟,一直盯着那個婦女看。

好像有心靈感應一般,那個婦女也看了過來。

兩人對視良久,那個婦女一拍跟她一起吃飯的人,“玉林!那真是我小堂妹!囡囡!你還認識我不?!”

看着疾步跑過來的中年婦女,周晚晚慢慢地笑了,“大丫姐。”

周晚晚怎麼都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這樣一個周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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