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五章 無奈

下午,周晚晚睡醒午覺正坐在院子裡醒神兒,小汪把毛茸茸的大腦袋搭在她旁邊的凳子上,安安靜靜地陪着她發呆。

周晨把架子上曬得半乾的茄子乾和豆角片兒、辣椒片兒翻過來繼續曬,這是他們冬天的儲備蔬菜。

倉房的房樑上已經吊了好幾面口袋的各式菜乾,土豆乾,角瓜幹,黃瓜幹,幾乎所有能曬成乾的蔬菜周晨都曬了不少。他們家看着人口不多,可是幾個男孩子都能吃,不多準備點乾菜,冬天就只能吃白菜、酸菜、土豆和蘿蔔,太單調了。

當讓,很多人家就是再勤快也曬不了這麼多菜乾的,園子裡的菜鮮菜都不夠吃,哪還有多餘的曬菜乾。

周晨沒有這個顧慮,他們家的蔬菜從來都是產量過剩,他想曬多少就有多少。

“夜飯咱們吃茄子乾肉包子,好不好?”周晨笑眯眯地問迷濛着一雙大眼睛發愣的妹妹。

小傢伙還沒怎麼睡夠就讓他給叫起來了,現在還有點迷糊。周晨不敢讓妹妹白天睡得太多,要不影響晚上的睡眠。

郭老先生說了,晚上睡得好身體才能好。所以周晨都是白天讓妹妹適當運動,午覺更不會讓她可着性子睡。

周晚晚點頭,夜宵對青春期正長個子的幾個哥哥來說太重要了,一定要吃好,“還要酸辣小黃瓜。”

周晨做的酸辣小黃瓜鮮香脆嫩,酸辣開胃,整個夏天周晚晚幾乎每天都要吃一次。

“好,還要什麼?蒸個雞蛋羹好不好?”晚飯還沒吃,周晨就開始誘惑妹妹吃夜宵了。

學校停課這幾個月,他爲了照顧妹妹的身體,一天也沒去生產隊幹活,每天都絞盡腦汁地研究着怎麼能讓她多吃幾口飯。

兩人剛敲定夜宵的菜單,周陽和墩子就回來了。

十八歲的周陽和十七歲的墩子,已經完全褪去少年青澀的樣子。長成兩個挺拔偉岸的青年了。

周陽已經長到一米八五了,個子拔得太快,看着有點消瘦,可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小子是全大隊甚至全公社都出名的有力氣。

掰手腕幾乎沒有對手,一隻胳膊夾起一麻袋黃豆,一點勁兒都不費地就能扔到兩米高的糧食堆上。

墩子更是出人意料,他的個子拔得竟然比周陽還高,足有一米八八。而且看樣子他還能長。

周晚晚給他做的身高評估裡,他成年以後的身高是一米九零,比沈國棟還高兩三釐米。

墩子不只長得高,身形也比周陽壯,所以看着比周陽更像成年人。

他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跟外人話非常少,回到家也總是笑眯眯地看着弟弟妹妹笑鬧。

墩子話不多,心卻非常細,總是在大家不知不覺中就把家裡的活兒都幹完了,已經超過周陽。成爲周晨最得力的家務幫手了。

兩人去公社搭萬人批鬥大會的臺子,都下午三點多了,還沒吃上飯呢。

周晨趕緊把給他們留的肉骨頭和小米大米兩摻的二米乾飯端出來,又去做了個涼拌蕨菜和菠菜雞蛋湯,再配上他早就醃好的小鹹菜,擺在院子裡的樹蔭下,饞得小汪圍着桌子直轉圈。

周晚晚小尾巴一樣跟在周陽和墩子身後,給他們遞毛巾,倒水,拿家裡穿的乾淨鞋子。最後又一人嘴裡塞了一塊奶糖,讓他們先墊墊胃。

周陽和墩子被妹妹哄得眉開眼笑,眉宇間的鬱色一掃而空,眼裡又有了溫柔明亮的光。

周晨盛飯、盛湯。然後端端正正地擺在兩個哥哥面前,示意他們可以吃了。

自從周晨不上學了,大家雖然都在擔心他的學業,可不得不承認,他們家的生活質量直線上升,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幸福無比。

他一個人事無鉅細地承包了家裡所有的活兒,周陽幾個人回家。周晨飯都不讓他們自己盛,都是他盛好了端端正正地放到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你吃,那種舒心和妥帖真是讓人幸福得想嘆氣。

“去你們學校搬桌子,看着肖老師被剃了陰陽頭,讓人抓着‘坐飛機’遊校。”周陽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把這件事告訴周晨。

肖老師是周晨的音樂老師,今年二十五歲,對樂感非常好的周晨很欣賞,教會了他吹口琴和彈管風琴。

周陽兄妹幾個也很喜歡這個才華橫溢又風趣幽默的年輕老師,還曾經請他來家裡吃過飯。

他喝了沈國棟拿來的五糧液,即興唱了十幾首歌,甚至還特意爲在場唯一的女士——五歲的周晚晚小朋友唱了兩首兒歌。

肖老師不只是周晨的老師,還是他們全家人的朋友。

當週陽和墩子看着平時瀟灑帥氣的肖老師被剃成陰陽頭,兩個學生壓着他,一個抓着他的胳膊,使勁往上掀,一個揪着他的頭髮,死命往下按,他們第一次覺得這種被稱爲“坐飛機”的批鬥方式是那麼的殘忍而可惡!

肖老師也看見了他們,他甚至還努力仰起頭衝他們倆微微揚起嘴角笑了一下,然後就被一羣瘋狂的學生喊着口號押走了。

他胸前晃盪着的大牌子上寫着他的名字——肖勁,被打了一個大大的紅叉。

周晨死死咬住嘴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之所以躲在家裡不肯出去,就是不想去批鬥老師,那些在課堂上讓他覺得幾乎是在發着光的老師,現在已經被全校的學生踩在了泥裡。

學校裡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批鬥會,先是校長和幾個學校領導被揪鬥,後來各個班的班主任也被打倒了。現在,連平時清高孤傲萬事不管的肖老師也在劫難逃……

這場狂潮剛席捲開來的時候,周晨也曾經想過要去爲老師們說話,可是當先他一步的同學被造反派頭目呵斥成“革命立場不堅定,對階級敵人發慈悲”,“背叛無產階級”以後,周晨退縮了。

他還有家人,任何時候,周晨最先要考慮的都是家裡的哥哥和妹妹,他必須保護好自己,保護好他們。

所以。當學校裡的革命造反派們宣揚着自己的偉大理想,在學校裡鬧得天翻地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砸爛舊世界。誓要把這場無產階級的紅色革命進行到底時,周晨靜悄悄地回家了,做起了被轟轟烈烈鬧革命的同學們詬病的“逍遙派”。

現在,在他的心裡,只有家裡這一方世界是安全寧靜的。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保護好它不被污染和顛覆了。

傍晚六點,掛在大隊書記鄭衛東家門口大樹上的高音喇叭準時響起。

鄭衛東是鄭滿倉新改的名字。現在改名成風,很多人都在這場紅色革命開始的時候去改了名字,衛東,向東,紅衛,這些名字非常熱門,走到哪都能遇到重名的人。

甚至三家屯的名字都不讓叫了。因爲那場被拋到風口浪尖的“三家村”大批判,三家屯被迫更名爲向陽屯。

《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響了大半年。劉二嬸家話還說不全的衛紅都學會跟着哼哼了。而且小傢伙知道,一響起這個曲子就到吃飯的時候了。

“大海航行靠舵手”高音喇叭唱一句,衛紅就在後面跟一句,“飯飯飯!”

高音喇叭:“萬物生長靠太陽,”

衛紅:“飯飯飯!”

高音喇叭:“雨露滋潤禾苗壯。”

衛紅:“飯飯飯!”

……

小汪是聽不得“吃”、“飯”、“肉”這些詞的,所以每當衛紅在那邊跟着高音喇叭“飯飯飯”的時候,它就在花牆這一邊“嗷嗚”、“嗷嗚”委屈地叫,催着家裡的人快點給它開飯。

周晚晚偷偷扔給它一塊牛肉乾,讓這傢伙閉嘴。今天家裡的幾個人都因爲肖勁的事心情不好,你就別添亂了。

革命歌曲放完了。鄭滿倉,不,應該叫鄭衛東了。鄭衛東開始講話,先念了一段語錄。又讀了一篇幾個星期之前的人民日報重要文章,纔開始說正題。

“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小農經濟是資本主義的溫牀,必須割掉資本主義的尾巴!”

鄭衛東開始他的每日一講,洋洋灑灑旁徵博引說了十多分鐘。隔壁院子裡的春丫只能哄着生物鐘跟小汪一樣準的衛紅:“馬上就好了,他說完了我們就吃飯。他不說完爹不能跟*主席晚彙報,你哭也不能吃飯,不許哭!”

鄭衛東又說了好一會兒纔講到正題,又有工作組要來了,這次是嚴查走資本主義路線的小農經濟行爲,各家先進行自查自檢,要敢於亮私鬥私,爭取自己割掉一切資本主義的尾巴!

一說到工作組,誰都沒有周陽兄妹幾個重視。一個工作組就讓母親付出了生命,他們每次聽到這個詞,心裡都會跟着一翻。

“明天我去找隊長問清楚,豬、雞到底讓養多少,不讓咱養的就都處理了吧,這種時候,別招災比啥都強。”

周陽心疼弟弟忙活了一個夏天,給家裡養了這麼多的家畜,最後可能都白養了。

“嗯,不讓養就不養了。”周晨卻沒當一回事兒。他心裡在乎的東西從來都不是這些,他還能反過來跟周陽開玩笑,“這回能多殺幾隻雞,省得雞腿不夠分,囡囡總讓你吃雞屁股!”

周陽也笑了,“等國棟回來,雞屁股都沒有了!”

自從有了沈國棟,周陽基本已經不用吃雞屁股了。這小子嘴欠,總想去招惹妹妹,幾乎每次分雞腿都沒他的份兒。

周陽兄妹幾個在想着怎麼處理家裡的雞和豬,卻想不到,他們家裡的這些家畜早就有人惦記上了。

第二天下午,李淑華帶着古杏、李慶雲的媳婦王立芹帶着兩歲的兒子喜旺來到了兄妹幾人的家。

“唉呀媽呀!每回一進他家的院子,我這心裡就敞亮!”王立芹羨慕地看着一字排開的五間寬敞的大磚房,還有一眼就能看清屋裡頭的明亮玻璃窗。

王立芹是個俏麗的小媳婦,頭髮整齊地梳成兩個大辮子盤在腦後,還用嫩榆樹皮泡了水,把頭髮抹得溜光水滑,身上的花布衫和黑褲子洗得乾乾淨淨,布鞋上的白芽邊一個泥點子都沒有。

她懷裡抱着的喜旺也被收拾得乾乾淨淨,小男孩皮膚白皙眉清目秀,輪廓上一看就是李家的孩子。

“可不是。這幾個孩子可能耐了!”李淑華在院子裡認真地掃了一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你看看!就幾個孩子過日子,還養了這麼老些雞!那還曬了乾菜!哎呀!大姑,你看看他們這園子是咋伺候地!咋都長地這麼好?!”王立芹一驚一乍地對着家裡指指點點。看見什麼都要感嘆一番。

“他們家周晚晚這麼大了還每天喝牛奶呢!”古杏插嘴道。

“我聽我娘說過!半大小子就是不會過日子!晚晚都六歲了吧?這麼大孩子還給喝奶?!我們家喜旺長這麼大一口牛奶都沒給喝過!你看長地不也挺壯實!”王立芹顛了顛她懷裡的喜旺。

“周晚晚從小就病病歪歪地,能跟喜旺比嗎?”古杏從障子空伸手,摘了一個小嫩黃瓜,也不洗,拿手捋了一把上面的嫩刺兒。就開始咔嚓咔嚓地咬。

“我也要!我也要!”喜旺衝她伸手。

“一邊兒拉去!”古杏咬了又一大口,衝着喜旺笑,就是不給他。

“你這孩子,那老些呢,又不是你家地!給喜旺摘一個!”王立芹呼喝着古杏。

“吃這老破黃瓜幹啥!?他們家養了那老些雞,晚上給喜旺吃雞蛋,可夠兒吃!”古杏溜溜達達地去看別的地方了,留下王立芹和李淑華站在原地說話。

兩個人也不進屋,也不招呼家裡的人,就這麼站在院子裡旁若無人地開始指指點點。聊得熱火朝天。

周晨抱着周晚晚在倉房裡聽着,兩人臉上滿滿都是無奈。

麻煩來了。這是兩個人現在共同的心聲。

他們倆正在倉房裡清點曬乾的木耳和猴頭,沒想到這幾個人就這麼不見外地自己推門進來了。

這幾個人一來,他們的日子就消停不了了。別看王立芹長得秀秀氣氣說話細聲細氣,那是一句話能氣死人的主兒。

他們家那個喜旺,不動不說話是個特別招人喜歡的小孩兒,可惜,從來沒有消停的時候,破壞力堪比一歲以前的小汪,一眼看不住就給你弄個天翻地覆。

而李淑華母女……兄妹兩人只能在心裡接着嘆氣。

兄妹兩人深吸一口氣。準備硬着頭皮出去招待客人。

不看僧面看佛面,幾個舅舅和姥姥姥爺對他們掏心掏肺地好,他們忍忍這幾個人,就當回報姥姥他們吧!

小汪先兩人一步無聲無息地衝了出去。

剛把手伸到周晚晚畫架上的古杏啊地尖叫一聲。大家才發現,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到大樹下的長桌邊了。

周晚晚的畫具、衣服、水杯用具,這些都是小汪的守護範圍,它從小就知道不讓別人碰這些。

古杏也不只一次被警告過,沒有兄妹幾個人在身邊,千萬別碰周晚晚的東西。否則神出鬼沒的小汪嘴下可不留情。

去年他們搬新家的時候,李淑華一家過來給他們燎鍋底,古杏就差點因爲偷拿周晚晚的髮卡而被小汪按在地上撕了。

當時情況的緊急程度,現在想想都讓人冒冷汗,要不是墩子反應快,估計古杏的墳頭現在都長草了。

可惜有人就是記吃不記打,永遠管不住自己的手。

古杏叫得太晚了,小汪平時又貪吃又好騙,可身體非常強壯,反應特別迅速。它基因好,再加上週晚晚從小的科學餵養和體能增強劑的作用,對付兩隻老虎黑熊都不是多困難的事。

所以,被小汪一口咬住的古杏幾乎沒有任何反應時間地就被拽到了。

小汪平時要吃的或者傻撲騰的時候特別能叫,可要動真格的,咬人時是從來不叫的,它不聲不響地張開佈滿尖利牙齒的大嘴,衝着古杏的胳膊就狠狠地咬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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