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四,周家大女兒周紅香從縣城回來了,還帶着16歲的大兒子錢剛和7歲的大女兒錢燕。
綏林縣城離三家屯三十公里,當時還不通長途汽車,周紅香也沒借到自行車,娘仨走了六個多小時。錢燕半路就走不動了,被周紅香和錢剛輪流背來的,到周家時腳已經凍木了,周老太太用雪給她搓了老半天才恢復知覺,接着就痛得嚎啕大哭,怎麼哄都止不住。
周晚晚看着她又紅又腫的雙腳,抽了口涼氣。這不定得多疼呢!而且最難熬的是以後每年冬天和春天的反覆發作,青紫腫脹,流血流水,苦不堪言。
不過周晚晚一點幫忙的想法都沒有,前世的仇她還沒報呢,還幫他們?怎麼可能!錢家人那就是一羣狼,現在幫了她,沒等她緩過來就能掉頭吃你的肉。
周春發被周紅香求着去鎮醫院找相熟的崔大夫拿凍瘡膏了。希望崔大夫能看在熟人的份上給想想辦法。
錢燕疼得哭號不止,周老太太按老人傳下來的土辦法,把窗戶上的霜花刮下來給她搓腳。其實老輩兒人還說過,用凍的茄子秧或者辣椒秧熬水泡腳,治凍瘡的效果會更好。可這天旱得,今年的茄子和辣椒苗都沒出,哪還有秧啊。
錢燕終於哭累了,啃着周老太太給的地瓜幹一下一下地抽泣。周紅香這纔有心思說這次來的正事兒,原來,他們得到了消息,農村要發救濟糧了。
據說這個消息相當可靠,在綏林縣城裡已經傳開了。而且,周紅香的一個鄰居是在縣政府看門的門衛趙更新的連橋的表侄,他說了,這消息真真兒地,頭批救濟糧已經運到縣裡了,好幾火車皮,就放在城關的倉庫裡。
馬上就能發到鄉里了,分到農民手裡也就是這三五天的事兒了。
這件事周晚晚前世也是聽說過的,據大哥說,61年冬天確實是發過一次救濟糧的,雖然發的糧食質量很差,分量也不多,卻着實解了很多人的燃眉之急,很多已經斷頓的家庭都是靠着這點救濟糧挺了過來,熬過了這個寒冷的冬天。
周晚晚觀察着周紅香娘三個,綴着補丁的棉衣,出來走親戚都沒有一件罩衫,兩個孩子黃瘦黃瘦的,周紅香腫着一張臉,身上怎麼樣看不見,不過估計也好不到哪去。可見他們的生活也是過得極爲艱難。
其實一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周紅香一家都是要周家接濟着過日子的。周紅香是周老太太的第三個孩子,排在周春發、周春喜之後,她的丈夫叫錢守義,是縣醫院掛號處開票的,現在一個月工資應該是27塊5,一直領了快二十年,到七十年代末才長到36塊,全家就靠他這點工資,沒有任何其他收入。
四個孩子,大兒子錢剛今年16歲,周晚晚目測可能還沒有13歲的周陽高。二兒子錢鐵11歲,大女兒錢燕7歲,小兒子錢磊4歲。四個孩子的戶口都隨周紅香在三家屯周家,不能吃平價糧,只能吃黑市糧,要花平價糧幾倍的價錢買。如果周紅香娘五個完全靠吃黑市糧,錢守義一個月的工資買糧食都不夠。好在周紅香有個全心全意對她好又鐵腕治家的母親,每年隊裡分糧食,按理說他們娘幾個不在隊裡勞動,是不能分給他們的。可週老太太一力主張用周家人的工分給他們娘幾個換糧,有人敢反對就撒潑打滾上吊跳井,最後,他們娘幾個的糧食拿到手了,周家每年的工分都只夠換糧食,基本分不到錢。
前些年沒遭災的時候,從周家拿的糧食能抵他們娘幾個一半的口糧,日子還勉強能過得下去。這幾年遭災,每年一口人就分那一點糧,還是帶皮的,周紅香一家的生活就越發難過了,黑市糧根本買不起,有時候甚至漲到平價糧的十幾倍,錢守義那點工資什麼都不夠幹。也不知道他們這幾年怎麼過來的。
估計這次也真是餓急了,一聽到消息,周紅香就不顧數九寒冬帶着孩子回孃家了。
雖然周紅香一家要靠着周家的接濟才能把日子過下去,他們在周家卻有着絕對超凡的地位。周家的糧食、蔬菜、但凡能拿得出手的好東西,都是要先可着周紅香一家的。只要周紅香回來,家裡必然把所有好吃的拿出來招待,毫無保留。周晚晚記得周老太太曾經爲了給錢鐵買一件的確良的襯衫而挪用了周軍結婚的錢,那錢還是周春發跟人借的,導致周軍晚結婚了一年,女方家差一點就悔婚。至於爲了錢燕上學挪用周晚晚的學費,爲了給錢剛結婚湊錢賣了家裡所有的老母雞,讓周家人好幾個月連盒火柴都用不上之類的事,就不勝枚舉了。
可以說,周紅香在周家的地位絕對優越,如果周老太太是周家的女王,那麼周紅香就是周家的公主,而且還是太平公主那個級別的公主。
可是,就是這樣靠周家供養的一家人,卻是看不起周家人的。只因爲他們是“農村人”,在錢家人眼裡,他們就得低人一等,就得理所當然地被他們壓榨着,同時看不起着。而最爲奇怪的是,在多數週家人眼裡,這是理所當然的,只因爲他們是“城裡人”,是周老太太的女兒。
在周家的金字塔上,本來應該屬於周老太太和周老頭的塔尖位置,被周老太太心甘情願地讓給了“城裡人”周紅香一家,周老頭夫妻帶着小女兒周紅英排在第二層,第三層是的將來可能有更大發展的周春發一家,最底層,就是剩下的三個兒子和兒媳了。
現在,周紅香娘仨來了,周家所有的人和事就都得圍着他們運轉了。周春發被打發出去找藥還沒回來,李貴芝和周平母女去做飯,今天的飯格外豐盛,周老太太從櫃子裡拿出了四小碗的玉米麪,平常周家人晚飯可只有一碗半的,估計早飯更少。
但別以爲這四碗玉米麪全是給大家吃的,周老太太吩咐李貴芝做飯時已經說了,“……給紅香他們娘仨單做出來點。”對周老太太的這個吩咐,周晚晚再熟悉不過了。前世,只要周紅香一家來周家,周老太太就會多拿出來點大米,吩咐給錢家人“單做出來一點”。於是,吃飯時,錢家人吃的是白米飯,周家人吃的是玉米碴或者小米里攙一點點大米的“二米飯”。而且,錢家人單獨吃的大米飯是誰都不能染指的,甚至後來周春來和周富兩家兩三歲的小孩都是隻能在旁邊看着的。
王鳳英娘幾個和周老太太、周紅英把周紅香娘仨圍在中間,周老太太讓出火盆旁最好的位置給周紅香,周紅英緊挨着大姐坐在炕頭,懷裡抱着錢燕,錢鐵也被周老太太拉倒炕裡暖和着。一家人圍着幾個城裡人問東問西,很是熱鬧。
“大姑,你見過縣長嗎?縣長坐小轎車吧?跟送沈首長回咱們屯子來的一樣嗎?”周軍吸溜着他的大黃鼻涕問。
“縣長那小汽車停在你姑父他們醫院門口時我還摸過!你姑父他們醫院的的樑大夫還被縣長的小汽車接走去給人看病。那個樑大夫就是沈首長他大兒媳婦,你們說說,人家那一家人咋長地呢,一個比一個有本事。”周紅香說到激動處,手瀟灑地一揮,好像那個坐小汽車的是她一樣。
“大姐,縣長見過*主席嗎?”周紅香問。
“*主席是一般人說見就能見的?”很顯然,這件事周紅香是不敢胡說的,但她能在別的方面給自己找回了面子,“不過那縣長可也不是一般人,給他開車的那都是兜裡彆着鋼筆的文化人!”
全家人無比羨慕地發出讚歎聲。
“大姑,那給縣長開車的能吃供應糧不?”周娟惦記的還是比較實際的問題。
“那可不!人家給縣長掃地的都是吃供應糧的!”周紅香肯定地地說。
“大姐,我好好學習,以後去給縣長掃地,你看行不?”周紅英問。
“行!到時候讓我們隔壁牆的孔大頭去找找他老叔,他老叔跟給縣長看門的趙更新那是連橋,關係可好了……”
……
周紅香盤腿坐在周家炕頭上,高昂着頭,高談闊論着,浮腫的臉上一大塊新凍傷紅腫僵硬,讓她不斷變化的表情顯得很不自然。不過這一點兒都不影響周紅香的興致,她顴骨上帶着兩塊不自然的紅暈,救世主一樣俯視着圍坐在她周圍的周家衆人,說到激動處兩隻胳膊間或一揮,衆人配合着發出或讚歎或驚訝的呼聲,真是指點江山,風光無限。
周晨抱着周晚晚被排斥在炕頭那個小圈子之外,默默地聽着。眼裡有着嚮往和羨慕。
周晚晚不想讓自己的小二哥被那虛假的熱鬧影響心情,抓着他的手,要跟他玩兒掰手指的遊戲。
周晨回過神,很耐心地哄妹妹玩兒。周晚晚手腳並用,甚至都用上了嘴巴,啃了周晨一手口水,也沒把周晨的手指掰直,挫敗地蹙起了小眉頭。周晨看着妹妹氣急敗壞的小樣子,笑眯眯地衝她眨眼睛,“囡囡要加油啊!”
周晚晚也學周晨眨眼睛,她人小控制面部表情的能力差,眼睛沒眨好,反倒弄得五官直抽抽。
周晨看着妹妹咧着沒牙的小嘴巴擠眉弄眼的小樣子噗嗤笑了出來,趴在她的小包被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成功地娛樂了二哥的周晚晚很有成就感,也跟着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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