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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前十一年,虞北一直理所當然地堅信自己與衆不同。很小媽媽就告訴他,他姓虞,有個當大官的爺爺和著名作曲家的奶奶,他生而高貴。

他跟那些農村人不一樣,也跟北京城內那些汲汲營生螻蟻般地小市民不一樣。一開始他也會好奇,小時候跟媽媽去單位玩,遇到門衛家小孩,跟他們一起扔沙包;可被媽媽看到後,帶他回家給他換掉所有衣服,洗三遍澡,嚴厲恐嚇他門衛家小哥哥身上有很多細菌。

幼兒園時班裡新來個漂亮小姑娘,是大院裡做保姆的阿姨家孩子。知道小姑娘跟他同桌後,媽媽約見班主任,沒一週他換了個爸爸在單位上班的小胖妹做同桌。

開始他會反抗,後來次數多後,他開始對自己原先的堅持,對書上教的那些東西產生懷疑。漸漸長大他開始明白,以他所在的階層,一輩子不可能與那些普通人有交集。

所以他可以盡情地鄙視那些人,就是他們再生氣又能怎樣?

他姓虞,爺爺位高權重奶奶社會名流,作爲他們的孫子,誰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去碰他?

wWW★Tтkǎ n★c○ 可現在爺爺卻告訴他,他也是個農民。

媽媽最看不起的,告訴他比小市民還要骯髒,整天鞋子和指甲縫裡塞滿泥土的農民,沒什麼本事只想佔他們這些富人小便宜的農民!

他甚至比不上門衛家小哥哥,門衛最起碼不用種地。

“我纔不是農民,媽,我不是,對不對?”

二舅媽點頭:“北北是北京人。”

虞老用力拍下沙發扶手:“爺爺是農民,所以你覺得爺爺又髒,又愛占人小便宜?”

“我沒有。”

虞北再次擠出金豆子。他很喜歡爺爺奶奶,可他更喜歡爸爸媽媽。而且媽媽說過,爺爺奶奶整天不用工作,呆在家享受,她跟爸爸每天都要出門工作,辛苦賺錢養家。

爸爸媽媽很辛苦,爺爺奶奶老了不懂事,所以他要懲惡揚善。媽媽說過,爺爺奶奶知道這些會很傷心,所以絕對不能告訴他們,就是拿他最喜歡的奧特曼來換,也要縫上嘴巴不能說。

“那你看曼曼姐姐哪裡髒?”

“那都是姑姑給她買的漂亮衣服。”

虞老嘆息,同老伴的一味恨鐵不成鋼不同,四年來他也漸漸發現孫子問題。這孩子本性並不壞,不然他們也不會那麼有耐心。

只是他對世界的認知,跟普通人不一樣,世界觀和價值觀嚴重扭曲。

至於爲什麼會這樣?根源很容易尋找。

虞邛媳婦家解放前開綢緞莊,也是殷實人家。特殊歷史時期推動家境驟變,他們全家被打成右-派,遊街被扔白菜葉子常有的事。當時她也差不多虞北這年紀,陡然從住在花園洋房裡的小公主,變成需要幹髒活累活還要每天挨批-斗的灰姑娘,心理落差可想而知。

整個青年時代生活在謾罵中,她熬過來,但是整個人也開始扭曲。她踩低捧高,看不起一切普通羣衆。而對於他們這種安穩度過動盪的紅-色家庭,她仇恨又懼怕。虞鞏她惹不起還得供着,只能把怨氣撒在虹虹身上。他們二老多幫虹虹一點,她心裡怨恨更深一些。

本來唯一能幫助她,用家庭溫暖讓她迴歸征途的丈夫,更爛泥扶不上牆。

虞邛那孩子,他簡直百思不得其解。仨孩子從小他跟阿芝都是一視同仁,虞鞏和虹虹現在多好,尤其是虹虹,栽那麼大個跟頭沒事人似爬起來,讓她心疼又驕傲。只有虞鞏出落成這副德性,還真應那句一樣米養百樣人。

“北北,你怎麼知道曼曼衣服是你姑姑買的?”

虞北語塞,無助地看向媽媽。

二舅媽也覺得今天事不妙,她乾巴巴地打着圓場:“這麼漂亮的衣裳,北京也很少見,縣城怎麼可能有。曼曼是小妹女兒,買幾件衣服給她也沒事。爹,北北也大了,我和虞邛還是回來吧。”

從剛纔被虞北指控上京打秋風,到現在二舅媽舊事重提,王曼一直保持沉默。

剛纔參觀虞家她看得很清楚,一樓是二老臥室和書房,家裡佈置也以二老喜好爲主,她和楠姐臥室都在二樓最好的陽面。剛纔虞老隨口吩咐,保姆立刻上樓去查二舅媽有沒有漏文件。

表面上看起來二舅媽遊刃有餘,實際上宅子的主人是虞家二老。在這裡,二老擁有絕對的話語權。

而她如今是半外孫女半訪客模式,以她身份並不適合多插嘴。清官難斷家務事,虞北那是二老親孫子,怎麼管人家心裡有譜,用不着也沒有她插嘴的份。

不過衣服的事,她必須得說清楚:“您想多了,裙子是我自己買的。”

虞楠揚起頭:“姥爺和姥姥都知道,我們全家生活開支都是王叔叔在賺。我媽每次要出錢,都被他攔回去。”

王曼不好意思地笑道:“本來就該我爸出,他這叫養家。”

“可我媽也沒做家務,家務活王叔叔全包,還不耽誤賺錢給我們花。”

繼機關槍掃射二舅媽後,虞楠再次轉變畫風開起炫耀貼。王曼大跌眼鏡同時起一身雞皮疙瘩,楠姐應付幾天親戚,跟着學會川劇變臉?

她還真猜對了。虞楠本來是強硬派,萬年靠武力擺事實。但這半個月她面試過虞家所有親戚,各種款式應有盡有。煩躁的同時她觀察七大姑八大姨談吐,交際能力突飛猛進。

她決定等開學繼續任職學生會。原先還怕麻煩,但比起她家親戚,大學同學間那點純潔到近乎單蠢的麻煩,壓根不算盤菜,總之她完全有信心。

“哎,曼曼,王叔叔有時候也挺煩人,你說他那麼勤快乾嘛?”

王曼神領會:“我爸說他是男人,就應該養家。其實虞阿姨有時候也很煩,那麼年輕漂亮,每次逛街人家都當咱仨是姐妹。”

“哎。”

當着所有人的面,姐妹倆齊聲無奈嘆息。有個做家務賺錢養家的爸,還有個負責貌美如花能力同樣強大的媽,人生太過平穩絲毫不刺激,實在好煩惱。

二舅媽是真的心塞,一年來她因爲虞虹嫁個農民有多暗爽,得知真相後就有多憋屈。

這不是真的,可公婆又沒有反駁。二老一直偏心親閨女到沒邊,如果男方條件真那麼差,他們會同意這樁婚事?楠楠對誰都一副死人臉,讓她開口誇的人會差?

她見過王繼周照片,身材挺拔五官端正,皮相比人到中年開始發福禿頭的虞邛不知好多少。原以爲是個繡花枕頭,沒想到還金玉其中。

上天何其不公!同樣突逢變故,她遭遇地獄般的十年,虞虹則被父母捧在手心呵護,全家人都讓着她。眼見過幾年公婆死了,她也徹底跌入凡塵,沒想到半老徐娘她還能找個那麼合適的對象接盤。

好恨!

虞楠翹起脣角,姑嫂天敵,得知母親過得好,不用他們再多說什麼,腦補出的內容足夠二舅媽承受萬蟻噬心之痛。

其他人沒再管她,二老目光聚集在虞北身上。虞老拄着柺杖,今天是個好機會,運用得當便能摧毀虞北心理防線,解-禁他正常的人生觀。

“北北,曼曼裙子是她自己買的。而且她這次來,沒要我們一點東西,還反送我們好多。”

虞北瞅着地上那幾個禮盒,即使他不知道這是什麼,也能看出那禮盒漂亮、高檔。

“那她往後不會拿我們家東西?”

上鉤了,虞老點頭:“我們家東西是誰的?”

“是爺爺和奶奶的,不過我是你們的孫子,所以我可以用。”

過去四年他們的教育還是有效果,虞老再接再勵:“你是爺爺奶奶孫子,所以我們喜歡你,可以把自己的東西給你用。你自己東西,會不會給喜歡的人?”

虞北篤定地點頭:“會。”

虞老問道:“那如果不喜歡的人呢?”

北北:“不會。”

虞老:“那你爲什麼會喜歡一個人?”

北北:“因爲他好。”

虞老:“如果他不好?”

北北:“那我肯定不喜歡他。”

虞老:“如果北北你不好,爺爺奶奶還會不會喜歡你?”

“不……會。”

虞北臉色有些變,他一直幫着爸爸媽媽,如果傷了爺爺奶奶心,他們可能就不喜歡他了。

“我們不喜歡你,還會不會把自己東西給你用?”

“可媽媽說我是你們孫子,你們東西是爸爸的,爸爸往後也會給我。大家不都這樣?我的同學也是這麼想的。”

虞老抓住沙發,就是這一點,這是虞邛和北北父子倆壞的根。一大一小到現在還沒斷奶,虞邛本性已定,即便被他送到西北四年,還絲毫沒有依靠自己紮根樹人的念頭。

“如果爺爺沒有這麼多東西,你該怎麼辦?退一步,如果這些東西沒了,那你怎麼辦?”

“可它們還在。”

“北北也知道東西是爺爺奶奶的,不是你爸爸媽媽的,也不是你的。如果我不想給你,那你會怎樣?”

“我……我不知道。”

虞老站起來,彎腰與孫子面對面:“如果我們不管你,你晚上困了沒地方睡覺,餓了也沒錢買東西吃。你最瞧不起的農民,他們種田收穫莊稼;看不上眼的工人,他們在工廠做工換工資,然後蓋房吃飯。

他們都是在用自己的雙手賺錢,所以不論什麼時候,他們都可以養活自己。北北,你學過勞動光榮。爲什麼勞動光榮,就是因爲勞動能創造價值,讓人頂天立地的活下去。”

虞北懵懵懂懂,以他的年紀還無法明白:如果一切依靠虞家,那離開虞家他什麼都不是。他只知道,如果爺爺奶奶撒手不管,他會很慘。慘到沒房子住沒飯吃,那時候他不如小市民和農民。

他不要那樣,虞北眼淚真的掉下來:“爺爺,我錯了,你別不喜歡我。”

“你還覺得農民髒?小市民低賤?”

“爹,你跟個孩子說這些做什麼,他又碰不到那些人。”

鄧芝走到小兒媳婦跟前:“你是這麼想的?那你想想,二十六年前你在哪裡?十六年前你又在做什麼?中間那十年你怎麼熬過來的。都活過三十歲,你還不明白這事?”

“娘,我需要明白什麼?我孃家能對抗得那個時代?我已經自認倒黴,還要怎麼樣!有句話我壓在心底很久,趁着今天問出來:這四年明明可以有舒服日子過,爲什麼你們就是要把我倆扔在西北。這幾年那邊炸死多少人,你們不關心我,難道就不怕自己兒子出事。”

虞老柺杖杵得咚咚響:“天天吆喝着西北那邊多差多危險,說人家全恐-怖分子,你遇到過一個?爲什麼楠楠小時候去那邊參訓就那麼高興,你們倆不用辛苦訓練,還天天苦大仇深!來跟我說說他們長啥樣,怎麼個恐怖法!我看看小鬼子兇,還是這幫人惡!”

鄧芝也忍不住心寒,她雖然不滿虞邛媳婦,但先前可憐她的遭遇。包括虹虹在內,將近二十年全家都在讓着她。

但她就這麼想?

“舜華,你還記不記得舜英?”

二舅媽瞳孔緊縮,舜英——她那個早早出嫁,因爲婆家想要兒子,逼着喝符水難產一屍兩命的親姐姐。那會她正跟虞邛好上,脾氣上來攛掇着他去打斷姐夫狗腿。可天色太暗虞邛打錯人,倆人害怕,所以瞞下這事。

後來爲了平息爭端,虞虹急匆匆嫁進了在公安上有人的李家。

婆婆知道這事?不可能,虞邛沒那膽子說出去。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比舜英幸運太多。舜華,沒有我們你算什麼東西。沒有我閨女,高中畢業的你這會又窩在哪個山溝溝裡種地?”

婆婆真知道了!

虞老安撫住老伴,撫摸着嚇傻的孫子腦袋,衝兒媳婦說道:“過去的事暫且不說,我跟你娘從沒攔你們。有本事,你們自己回北京。走吧,趁着現在火車還沒開。”

換上鞋,二舅媽失魂落魄地走出去。虞虹比她過得好,已經夠她難受;當年事曝光,她又萬分驚恐。

不行,她得趕緊回去,跟虞邛商量對策。

客廳內再次恢復寧靜,虞老拉着小孫子進書房。重病下猛藥後,還得好好調養,她得鞏固效果。

客廳內鄧芝坐下,掏出帕子捂着臉。虞楠坐在她身邊:“姥姥,你剛是什麼意思?”

向來高貴冷靜地鄧芝趴在外孫女肩頭,老淚縱橫。她一直認爲,當年虞邛是爲給他被打成反派的爹報仇,所以纔打傷人闖禍。

直到今天虞邛媳婦突然回來,多年未跟她聯繫,也理解虹虹婚事的閨蜜,趁着她去端水果拉她到衛生間。告訴她當年虞邛打人時,口口聲聲喊着虞邛媳婦孃家大姐夫名字。而且他們打完後倆人商量如何對口供,也被她聽個正着。

她親閨女就因爲那對畜-生的一己之私、一時衝動,掉進李家那個虎-狼窩,這是她人生七十年最深刻的悔恨。

“我跟你姥爺對不起你媽,楠楠,我們全家都欠你們娘倆。”

王曼總算明白,爲什麼剛纔出門接他們時,鄧姥姥面色那麼難看。活到這年紀她還會怕幾個極品親戚?但現在這種打擊,絕對會摧垮每一個母親的精神防線。

“姥姥,他們做出這種事,你和姥爺也難受。這不怪你們,要怪就怪他們一家。”

鄧芝也明白這道理,但她感情上還是難以接受。用盡全身力氣穩住心神,她面色前所未有的陰鬱:“等會你大舅下班,就把他們調到紅其拉甫。”

都是親兒子,這幾年她一直關心着西北情況。喀什那邊雖然風沙大,整體生活還舒服。紅其拉甫可連個營房都沒,工作人員全睡鐵皮車裡,鑿冰取水化雪做飯。

但是比起虹虹經歷的一切,這又算什麼?雖然她爲人母會難受,但她不能再偏心,她必須得給閨女和外孫女一個交代。

“這樣姥姥會難受,楠姐和虞阿姨也會不高興。”

王曼站在兩人中間勸道,咬咬脣她開口:“我有個辦法。”

“曼曼說。”

“姥姥每個月看着虞北,而且還給他們零用錢吧?”

二舅媽打扮那麼時髦,絕不是他們夫妻薪水可以做到。像她那種奢侈慣了的,讓她沒錢買新衣服,進美容院做定期保養,眼睜睜見着生活步入窘境,看着自己由辣媽變黃臉婆,邊上還有個越活越年輕、越活越光鮮的大姑姐虞虹比着,那纔是真正的寤寐思服。

攻城爲下,攻心爲上。

“我知道了。”

鄧芝點頭,作爲藝術家她向來視金錢如糞土,老頭子也有本事養家,她還真沒注意這事。每個月扣下虞北撫養所需花銷,剩下錢由着他們自生自滅,眼不見爲淨!

下定決心後,門鈴響起。王曼跑去詢問,正好聽到杜奇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