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哥!”說着慕越舉步就要走出去,大少奶奶拉住她。“別去。”
“大嫂,她說她懷了大哥的孩子!”
大少奶奶則搖頭。“她那個話唬你這小孩子成,想唬大人……”大少奶奶輕笑,只不知是笑自己這麼容易受騙,還是在笑彩薰的天真,低頭看到慕越不解的直視着自己,她伸出手帶着慕越到軟榻坐下。
“方纔你說的那些話,是阿朔跟你說的?”她一直忙着,根本沒細想過那個少年的事,現在才發現事有蹊蹺,那個少年若真是個運氣好到令人生妒的孤兒,怎可能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勸慕越?
銀心端了着放了茶和食盒的小几過來,大少奶奶讓她放在榻上,示意她帶着屋裡的人退下。
“是啊!”慕越看着食盒裡的點心,咬着脣不曉得要先吃那一種,全不知自己在不自覺中,讓大嫂懷疑起阿朔的身份來。
“他怎麼懂得這些?”一個在街頭討生活的小孤兒,如何明白這種人情世故?
慕越嗤笑一聲,“他從宮裡出來的,怎麼會不知道?若是想得不夠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決定了,先吃散着黃豆香氣的驢打滾吧!
慕越伸手抓起一塊往嘴裡送,沾在外頭的黃豆粉散了下來,大少奶奶瞧着微笑拿出手絹兒給她擦嘴,慕越見她靠過來,卻閃着她。
“七妹妹?”大少奶奶不明白她爲何避開自己,慕越忙着將嘴裡的東西吞嚥下,因爲沾了粉的驢打滖有些幹,她又急着吞下。便嗆咳起來,大少奶奶連忙倒了杯茶給她,這次慕越卻不敢接過手立刻就喝,大少奶奶懵了,當下連聲問慕越怎麼了,外間平兒聽到動靜,撥開帷幔察看,見狀連忙上前接過慕越手裡的茶吹涼,待平兒將茶遞回來,慕越接過來一口喝乾。
平兒才解釋道:“方纔姑娘與朔少爺在亭子小歇時。便不注意給燙了舌頭。”
“嗯嗯。”慕越連連點頭,外頭的吵雜聲仍未散去,大少奶奶沉吟片刻,想來那邊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散吧!便問起方纔的事情。
“嫂嫂,你那手絹繡得精緻。這樣拿來用,太浪費了啦!”
“說的什麼傻話!”大少奶奶掩嘴輕笑。“這些東西再美,也是日常的用物。它的用處就是拿來抹汗、擦拭的,你若因它太過精緻而不用它,它豈不是一點價值都沒有了?”她的話似乎話裡有話,慕越不是很懂。大少奶奶也沒打算讓她懂,說着說着。便說到女紅針黹去了。
一說到這個,慕越就蔫了,平兒在一旁見着好笑,心想姑娘不是不會,而是她不耐煩做那些精細的活兒,大少奶奶說的那些技法,對姑娘來說簡直就是神仙才會做的活兒,另外也是夫人造成的,大少爺管着府裡的庫房,他卻是隻對吃有興趣。其餘的都是隨便應付罷了。
夫人拿到什麼好的,都是緊着她自己和八姑娘,四季裁新衣。夫人總是冷嘲熱諷的數落姑娘,說她生性粗魯。好好的衣服穿上身,不一會兒功夫,就成了破爛。害得姑娘裁製新衣時,都不敢碰那些精貴的衣料。
姑娘倒也不是沒有精細好衣料裁的衣服,那都是二少爺自己去庫房裡找出來的,只是姑娘也不大穿就是,除非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平兒悄然的注視着慕越,發現她雖是一副無奈的樣子趴在大迎枕上,兩顆眼睛卻炯炯有神專注的聽着,大少奶奶如數家珍般的說着,各種布料的織法,及各種繡花的技法,。
平兒忽然覺得有些心酸。
夫人不會對姑娘說這些,她恨不得將姑娘份例全挪給八姑娘用去,老爺和幾位少爺是男人,根本不會知道,夫人苛待了姑娘什麼,姑娘從不曾爲此跟老爺他們告過狀!可夫人從不會因此就善待姑娘。
平兒想到夫人這會兒待在莊子上,不知何時是歸期,便一陣慶幸。
外頭的聲浪低下去了,嘈雜的聲音響了一陣後,就聽到丫鬟們福禮請安的聲音。慕越想了下,乾脆靠在迎枕上裝睡,她才閉上眼,藍慕遠就進來了。
他疲憊的揉揉臉,平兒忙屈膝福禮退下,大少奶奶起身時,看了慕越一眼,發現她竟然睡着了,本想出聲喚她,藍慕遠朝她擺了擺手。“給我擰條帕子來,熱。”
大少奶奶轉到屏風後在水盆絞了條帕子過來。
“你……”大少奶奶欲言又止,想問,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七妹妹跟你說了,彩薰那丫頭跟她胡謅什麼了?”
“誒。”大少奶奶將帕子遞給丈夫,藍慕遠接過去,草草的抹了臉,他嗤笑道:“我本來想,宋媽媽好歹服侍我一場,給她留臉面,不然光她污衊主母,就容她不得,沒想到,她竟朝我潑髒水。”
大少奶奶坐到慕越身邊,藍慕遠頹然的坐在旁邊的交椅上。“我有兩個奶孃,自小我便與白奶孃親,兩個奶兄自小就讓我娘派到我身邊侍候,宋媽媽懦弱擔不了責,有白媽媽在,她事事出不了頭。那個時候,彩薰隨她進府,就跟前跟後的,稍加辭色,便哭鬧不休,我不喜歡她帶着她女兒到府裡來,她就四處哭訴,她女兒在家無人照料云云,我娘聽着可憐,允她當差時,可以帶女兒進府來,白媽媽管着我院裡的大小事情,忙得腳不沾地,她卻只帶着彩薰,什麼事也不做,那時孃親身邊的管事嬤嬤便回了我娘,看是要另安排差事給她,還是乾脆辭了她。”
大少奶奶從未聽過丈夫一口氣說這麼多話,聽得有些入神。
“她纔跟白媽媽討了廚房的事去做,我後來才知道,她妒恨着白媽媽受我娘重用,兩個奶兄在我身邊當小廝。而她的女兒,連當丫鬟都沒人要。”藍慕遠挑了眉道:“她求過我,點彩薰來當我的貼身丫鬟,我不要,她女兒什麼事都不會,還要人哄着她,我每天要學要做的事情那麼多,幹麼要自找苦吃的挑個磨人精來我身邊侍候?”
“那後來呢?”
“我娘生七妹妹時過世了,我那會兒既傷心又難過,更恨死了七妹妹。若不是她,我娘不會死。”
大少奶奶很明顯的感覺到身邊的小女孩身子猛然一僵,她悄悄的垂眸看慕越,發現她雙眼雖是閉着的,長長的睫毛卻微微的顫動着。大少奶奶瞧着心疼,伸手輕輕拍着小姑的背。
“白媽媽狠狠的罵了我一通,她說我恨錯人了。我該恨的。是那些闖進我家,蓄意傷害我孃的那些賊人,而不是最無辜的妹妹,可憐她一出生就沒了親孃。而我們至少都有與孃親相處的回憶,七妹妹她沒有。她是最可憐的了!白媽媽揪着我的耳朵,帶我去看七妹妹,那時候何媽媽雖然很盡心照看她,可她畢竟是早產,身子小又弱,哭起來就像初生的貓兒一樣軟弱無力,跟六弟出生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藍慕遠看着前方,想起了那久遠的往事,嘴角不由勾了起來。“六弟自小就壯,白白胖胖的。雙腿特有勁的,嗓門兒也大,四弟、五弟跟他比起來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更不用說七妹了。我記得那時六弟去請安,見到爹抱着七妹氣極了。上前就要搶爹,四弟、五弟拉不住他,三弟最聰明瞭,躲在旁邊不吭氣,爹怕六弟傷了七妹,抱着她滿屋子閃躲六弟,二弟瞧着,只說了一句,你太胖了,爹抱不動你,所以他要改抱妹妹,就讓他停了下來。”
“六弟肯定生氣了。”
“嗯,從那以後,他吃東西不忘分一份給七妹妹,就是想把她喂胖來,他可疼七妹妹了,他的東西不分我們幾個做哥哥的,單給七妹妹一個人。”
大少奶奶柔柔的笑道:“我聽我娘說,不足月的孩子很難帶,虧得你們把七妹妹帶的這麼好。”
藍慕遠不好意思的笑了下。“我們哪懂得怎麼帶孩子,何媽媽那會兒帶孩子的經驗其實不怎麼地,全靠白媽媽提點她,只是後來,母親進門了,不多時,白媽媽一家都被打發了。宋媽媽當了我院裡的管事媽媽,時不時在我跟前,對我說母親的好話,我不喜歡聽,從那時起,我日日天沒亮就去父親那裡練武,去外院讀書,隨父親去軍營,回來都很晚了。她怨我不親近她,哼!她怎麼不想想自己都做了些什麼!”
大少奶奶看到慕越睜開了眼,正在朝自己眨眼睛,便大着膽子問:“她做了什麼?”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做的勾當,全讓她女兒拿來說嘴了。”藍慕遠冷哼一聲。“她與容嬤嬤說好,她暗地裡誣陷白媽媽手腳不乾淨,朝她潑髒水,母親將白媽媽一家處置之後,就將她提上來當管事媽媽,還與她說定,日後會安排彩薰來當我的通房丫頭。”
可是她進門時,他身邊的通房不是彩薰,彩薰甚至不在府裡當差。
察覺到她疑惑的眼神,藍慕遠道:“彩薰那時常常到府裡來,我平日甚少在家,根本不知她在我院子裡以主人身份自居,宋媽媽又是我院子的管事媽媽,沒有人敢把這事跟我說,若不是一次我不適,悄悄的回來,也不會聽到她大放厥詞,將她娘與容嬤嬤的交易拿出來說嘴。”
他難得說這麼多,是在解釋他連日常侍候都不願彩薰近身,又怎麼可能會與她私訂終身,甚至有孩子呢?
知道自己誤會了丈夫,大少奶奶羞慚的紅了臉,正想賠罪時,藍慕遠卻是朝她身後喝道:“七妹妹你該起了吧?”
慕越哀嘆一聲,從大嫂身後爬起來。“大哥,原來你很恨我啊!”她站在榻上雙手扠腰兇巴巴的道。
“那時候小,不懂事。”藍慕遠低聲下氣的道。“大哥現在不是最疼你嗎?”他上前要抱妹妹下來。
“嗯,我也最疼你,所以我幫你跟嫂嫂說了,你很笨,人家給你穿什麼,你都不會挑,被人設計了都笨笨的不知道。”慕越說着伸手勾了他繫着的同心結絛子,藍慕遠低頭看了自己的絛子,不解的問妹妹。
“這絛子怎麼了嗎?方纔我在審問宋媽媽她們時,旁邊的婆子、媳婦子也是看着它。”藍慕遠是一頭霧水,大少奶奶聽丈夫這麼說,最後一絲疑慮盡去,慕越同情的看着哥哥,搖搖頭無奈的將彩薰的心計說給他聽。
“原來她還在這兒做了手腳,真是便宜她了!”
“大哥怎麼處理的啊?”
藍慕遠冷笑。“她說懷了我的孩子,我問她何時何地與她親近的,她隨口說了幾個日子,我便說要請城裡的產婆來驗身,她一聽仍不肯說實話,還是她娘知道厲害,便老實招了。”
宋媽媽總算識時務,一旦請來城裡的產婆爲她女兒驗身,她女兒這輩子便毀了,就算仍是完璧又如何?明明沒有的事,偏要無中生有賴上主子,這種心性的女子,誰家敢要啊!宋媽媽哭求藍慕遠開恩,放彩薰一條生路。
“我讓管事將她們一家送去祖母的莊子。”
大少奶奶只求這家人離得遠遠的,慕越卻驚訝的猛眨眼,祖母若是知道宋家母女膽大包天,一個膽敢算計她孫子,一個是孫子的奶孃,不好好侍候好主子,縱着女兒給她孫子添麻煩,只怕她們一家有得好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