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羅旋迴屋寫《檢討書》去了。
公社老馬主任,也回到他自個兒的辦公室裡,然後滿是疲憊的坐到椅子上,便再也不想動彈了。
這一陣子,
老馬帶着一幫公社幹部,跑遍了整個十里鋪公社轄區內的生產隊、每天都是起早貪黑、早出晚歸的。
自打前幾天洪災過後,老馬一直都在忙於賑災、恢復春耕生產這些事情。
都整整十來天了,主任老馬沒回一趟家不說、而且他幾乎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
正當老馬打算坐在椅子上,就這樣稍稍眯一會兒、好恢復一點精氣神你。
樑副主任卻推門而入,開門見山的問:“主任,那個插隊知青羅旋目無上級,擾亂公社大院裡的正常工作秩序。
這完全是一副無組織、無紀律的鳥樣,你咋解還不狠狠地收拾他一回,反而還在袒護羅旋呢?”
“我袒護他?”
老馬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支“猴王”香菸,在辦公桌上杵杵。
正準備掏火柴點上呢,糧樑副主任搶先一步,掏出兜裡的汽油打火機,“嚓嚓”幾下打着火,隨後替老馬點上。
“這傢伙,羞鬼精吶。”
老馬淡淡一笑:“昨天公社裡幹部門開會,專門討論這次救災、進行善後處理的事宜,這事老樑你也是知道的。”
樑副主任點點頭:“嗯,在會上,大家一致決定:集中整個十里鋪公社下屬的全體生產隊的糧食、多餘的布匹、棉花等等。
公社要求所有的生產隊,將這些物資統統集中到公社大院裡來,由公社進行統一調度、合理安排使用。
這樣做,可以說是統籌兼顧,避免有的窮生產隊,窮的吃不上飯,從而無力安置那些受災羣衆。
而有的生產隊,雖說點有糧食、但卻沒有棉衣.這樣一來,它們也沒法妥善安頓災民。”
老馬點點頭:“是啊。可老樑你有沒有想過,昨天的會議決定剛剛出來,今天那個羅旋就主動跑來搞什麼自我檢討.你不覺得,這其中有古怪嗎?”
“能有什麼古怪?”
樑副主任不解:“縣裡面要求我們,先把羅旋留置在公社大院裡,等候上級作出對他的進一步處理意見之後,再決定怎麼處置羅旋。
據說,這個命令,還是來自地區裡的相關部門我尋思着,可能是縣裡有人,提前把這個消息透露給了那個羅旋。
這傢伙!估計是他心裡虛了,這才主動跑來我們公社大院,請求做自我檢討。”
“他虛?我看他可壯實着呢。呵呵,這傢伙賊精賊精的!”
老馬猛吸一口煙,隨後緩緩吐出:“別忘了羅旋在十里鋪生產隊裡,擔任的是什麼職位?
倉庫保管員!”
老馬苦笑一聲:“如果這傢伙被我們關了黑屋子,老樑你覺得,我們公社派過去的拖拉機,能從十里鋪生產隊的倉庫裡面,拉走一粒糧食、還是能夠拿到一擔棉花?”
聽到主任老馬這麼一說。
樑副主任陡然反應過來了,隨後樑副主任猛地一拍辦公桌,滿是憤怒的吼道:“這個羅旋,還反了天了!
他不在生產隊裡,咱們照樣可以撬開十里鋪生產隊的倉庫,直接給他拉走就是了!
哼,沒他王屠夫,咱還吃帶毛豬不成?”
老馬搖搖頭:“十里鋪生產上一任倉庫保管員,是老李。那個倉庫裡面純粹就是一本爛賬,經年累月的遺留問題實在是太多、太複雜。
老樑你來十里鋪公社上班才幾天,可能你根本就不瞭解十里鋪生產隊裡的具體情況。”
老馬嘆口氣:“咱們公社,以前也曾派出過幾個工作組,前去十里鋪生產隊清理往年賬目。
但每一次都是無果而終據那些駐村工作組的辦事員,所反饋回來的信息來分析:十里鋪生產隊裡的賬,其中有一些,屬於歷史遺留問題。
有以前公社還沒有成立之前,鄉公所抽調走了十里鋪生產隊物資,但當時的經辦人,早已逝世、或者是調離脂米縣。
這就使得有一些賬目往來,已經無法查證、覈實了。
還有一些賬目上的數量差異,屬於正常耗損。還有的賬目,牽涉到以前支援前線的擁軍糧這個讓人怎麼去核實、查證?”
老馬反問樑副主任:“就按照你說的法子,強行撬開十里鋪生產隊保管室的門,把東西拉走.
最終這筆爛賬,算你頭上?還是算羅旋的?”
“我我肝它糧!”
樑副主任氣的差點跳腳:“原來這傢伙主動來要求被關小黑屋,合着我們不去拉糧食,羅旋那小子就賺了。
哪怕拉走了他們十里鋪生產隊的糧食,咱也得吃個悶頭虧啊?
嘖嘖嘖,這小子的用心,可真夠險惡的!虧得老馬你提醒我,要不然,老子還上了這個鬼精的當咧。”
樑副主任是靠學習那啥、靠擅長喊口號起家,他其實不會管理公社裡面的瑣碎事務。
但即便是他業務能力不高,卻也能夠意識到十里鋪生產隊,在賬目上的複雜性了:
以前,管理十里鋪生產隊的那個老李,他是十里鋪村子裡的族長,屬於一言九鼎的人物。
那個老李他本身沒什麼管理水平,而且據說爲人還很貪婪。
再加上涉及到以前村級體制的多次變化、牽涉到“支前”的開銷,而且庫存糧食還有正常的損耗.等等因素。
那個賬,確實不好查。
就說正常的耗損吧:從賬面上來看,假如一個倉庫裡有5萬斤粗糧。
那麼這5萬斤紅薯,它是紅薯幹、還是新鮮紅薯?
如果是紅薯乾的話,它有幾成幹?含水量是多少?
這個紅薯乾的含水率,究竟是一成、還是一成半,或者是兩成?
庫存基數大了。
哪怕其中有一點點含水量的差異,最終盤庫的總量,就會產生巨大的差距。
又比如說,賬面上存在的10萬斤土豆,放在保管室裡一個月,損耗是多少?兩個月以後,損耗掉了多少斤?
三個月以後呢?
像這種情況,假設那個倉庫保管員非常的正派、非常的有責任心。
他的賬目,其實也會出現很多問題:調撥給生產隊飼養室裡的糧食,是按照實際斤數計算的呢,還是加進去了耗損?
還有一個賬,是永遠無法查清的,那就是“支前”的糧食賬目。
因爲以前在塞北,每一個村都會很踊躍的組織村民,用手推車、用毛驢車、架子車,或者是純粹靠着村民肩挑背扛,往前線送糧食。
那麼這些前去送糧食的村民,他們路上消耗掉多少?
送到隊伍後勤倉庫的糧食,又是多少?
雖說人家隊伍上,會給前來送糧的村民打收據,可那個時候情勢緊張、隊伍也會經常換防、時常更換籤收經辦人等等。
甚至一點村裡前去送糧的村民,他們找不到預定的交糧地點,就只能找一支距離最近的隊伍,把他們拉去的擁軍糧就地處理。
像這種隊伍上打出來的收據,距離現在已經過去20多年了,誰還有那個本事去調查取證?
本身各個生產隊裡的賬目,就沒法做的清湯流水、一清二楚的。
可以說,所有的生產隊裡的賬目,都存在有收支不相符、數量不一致的問題。
問題大家都有,只能說有個大小之分而已。
尤其是十里鋪生產隊,以前那個保管員老李,面對那麼多的漏洞可鑽、在沒人能夠管得了他、而且老李他本身也有貓膩的情況下.
像這種情況,
那是真的沒什麼好辦法,可以把十里鋪生產隊的賬目,給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要想把十里鋪生產隊的賬目,給徹徹底底捋清楚,其實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把以前的歷史遺留問題,統統丟到角落裡去,徹底不管以前的糊塗賬了!
然後從現在開始,重新換賬本、重新立收支賬目。
這樣做,
好倒是好:丟下以前的包袱,輕裝上陣,重新開始。
可問題是,誰敢拍板做出這樣的決定?
因爲那個涉及到集體財產,誰敢一拍巴掌,讓集體財產就那麼不明不白的一筆勾銷?
而且這件事情,還涉及到如何處置責任人的原則問題,牽涉到十里鋪生產隊社員們的感受。
只因爲大家知道生產隊賬目上,確實有很大一筆糧食的存在雖然實際上並沒有。
但總歸大家的心裡面,覺得生產隊裡有餘糧,如此一來社員們會感覺更踏實一些。
基層工作之所以極爲複雜,就是它涉及到的東西,複雜而且瑣碎,讓人不好放開手腳去施展本事。
面對十里鋪生產隊這種情況,哪怕大羅神仙來了,恐怕也得搖頭嘆氣、無計可施.
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節,樑副主任也只能皺眉:“老夥計,按照你的意思,我可不可以這麼理解:生產隊的的糊塗賬,就徹底不管它了?”
按照老樑的猜測:估計是眼前這個老馬嫌捋清所有生產隊裡的賬目,工程量實在是太大、情況又特別的複雜。
面對這樣的情況,要是想把生產隊多以前的賬目,給捋的清清楚楚的,將會非常的耗時耗力。
而且鐵定還會得罪很多人!
但老馬心裡,卻並不是那麼想的。
人家老馬,其實很討厭眼前這個不學無術、不把精力放在提升他自己的業務能力上,而是一門心思只想往上爬的老樑。
更不喜歡被樑副主任,稱爲“老夥計”.誰跟他老夥計?
這老樑,剛剛調來十里鋪公社裡面,不過區區兩星期而已。
但不喜歡歸不喜歡,性情耿直、爲人大公無私的老馬還是客客氣氣的回道:“涉及到集體財產,我們怎麼可能不管呢?”
“只不過,這麼浩大且複雜的工程,我自問以我的能力,是幹不了。”
老馬問樑副主任:“難道老樑,你打算主動請纓,勇敢地去挑起查賬這副大梁?”
這話,嚇得樑副主任趕緊擺手:“別別別,沒這個想法別人不知道,老馬你還不瞭解我嗎?我哪乾的了這個啊。”
轉念一想。
樑副主任好像明白了一點什麼,便開口問:“老馬,聽你的意思,有人乾的了這個活?”
“嗯。”
老馬微微一笑:“在我們公社所屬的21個大隊之中,哪一個大隊的賬目。
有人敢拍着胸脯保證在3年之內,將一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賬本向公社,向全體大隊的幹部、羣衆們公示?”
“十里鋪生產隊!”
這件事情,老樑還是聽說過的:“我聽說,以前公社老是批評十里鋪生產隊的賬目,是一本糊塗賬。
後來十里鋪生產隊的隊長竇建德,曾經在公社年終全體生產隊幹部會議上,當中拍着胸脯保證過。
說是要在3年之內,向公社上交一本清水賬,同時還要向整個公社的全體羣衆,當衆展示他們的臺賬。
並且歡迎有關部門,隨時前去抽查、時時刻刻接受廣大羣衆們的監督.”
老馬點點頭:“對!我走訪過十里鋪生產隊的社員,他們都很相信如今他們十里鋪生產隊裡的幹部們,相信生產隊幹部們絕對是清廉的、是一心一意爲社員們服務的。
這個很難得啊!
除了十里鋪生產隊的社員,會如此信任他們生產隊的幹部之外,其它還有哪個生產隊的社員,能夠這麼相信他們生產隊的幹部?”
樑副主任也點頭承認這個事實:“確實,其他的生產隊社員們,的確並不是那麼信任他們的隊長、會計、計分員還有保管員、飼養員。”
生產隊屬於基層裡面的最基層,往往生產隊裡的工作是最難做的、也是最爲負責且繁瑣無比的。
那些生產隊裡的幹部們,無論他們怎麼做,往往只能讓一部分社員滿意。
但與此同時,還會引發另外一部分社員的不理解,甚至是不滿情緒。
天長日久的積累下來,
生產隊裡的幹部和社員們之間,彼此總會產生一些負面看法,和一些不滿情緒。
這便是農村基層工作中,最難解決的老難題了。
老馬笑笑:“如今,既然十里鋪生產隊立下了軍令狀,那麼我們就等着他們交出來的答卷吧。”
老樑心心念唸的,要拾掇一把羅旋。
只聽他鼓囊一聲:“竇建德的保證,和羅旋有甚多大的關係?說不定羅旋這傢伙,心裡還巴不得竇建德隊長幹不下去,他好”
“老樑你胡說些甚?!”
老馬生氣了:“不是人人都有當官的癮!那個十里鋪生產隊的情況你還不知道?
這件事情,表面上是由生產隊長竇建德站出來應承下的。
其實誰不知道,背後其實這就是羅旋給我們公社的保證書、是羅旋這傢伙給我們的投名狀!”
“得,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件事情是我不對,行了吧?”
樑副主任靠逗起家,但凡讓他吃點虧,樑副主任都會想方設法的討回來。
只見他從兜裡,掏出一紙公文遞給老馬:“現在我們公社裡,到底是用什麼樣的態度,去看待羅旋所犯下的錯誤?
這個,現在已經不重要了。如今重要的是,上面對於羅旋的問題,已經給出了一個明確的指示。
老馬你看看,接下來我們該對羅旋那個傢伙,採取什麼樣的措施纔好啊?”
老馬滿是疑惑的、看了一眼暗藏喜悅的樑副主任。
隨後伸手接過那份公文,仔細看了看。
這份公文的擡頭很長:《關於脂米縣十里鋪生產隊,擅自打破同吃同住同勞動的既定路線,私自在社員中實行土地分片耕種的答覆函》
主任老馬,他光是看到其中“擅自”、“同吃同住同勞動既定路線”、“私自”這些字眼,眉頭就不由自主的緊鎖成一堆!
這個問題,事情不大.
可性質卻很惡劣、後果很嚴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