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九思看着衛負雪日漸消瘦,覺得還是要儘早救他出去,免得耽誤了孩子長身體,而且如果楚王一個不慎重,也很有可能將衛負雪置於險境。
但是眼下他不過是一個六品小官,一無背景二無靠山,到底該如何做,一時還沒頭緒。
衛負雪彷彿看出他心中所想,勸道:“先生別擔心,只要二叔不要爲了我被禁足一事過於激進,老頭子就得放我出去。”
陶九思見他一個叫二叔,一個叫老頭子,想到眼下衛負雪和楚王還是叔侄之情深厚,衛負雪對衛無晴也存有幾分孺慕之情。可他記得上輩子到了最後,兩人不知爲了什麼事意見不合,衛負雪翻臉不認人,竟然無情的誅殺了楚王。
狠下心殺親叔叔,這個叔叔還是一心幫助自己,維護自己的功臣,這事傳到京洛,更是讓衛負雪成了板上釘釘的十惡不赦之人。
陶九思不禁感懷,誠心道:“殿下,王爺是真心對你好,還望你以後能知恩圖報。”
衛負雪疑惑的看着他,不明白爲何突然說了這麼句。
衛負雪還沒來得及細問,門外忽然有侍衛低低拍着門板,小聲道:“大殿下,差不多了,讓這位朋友出去吧,時間再長,小的們也擔當不起了。”
陶九思聞言站起身,不放心的最後囑咐一句:“殿下安心在這待一陣,切忌心浮氣躁,我一定想辦法救你出去。”
說罷便又弓着背低着頭,提着食盒跟花公公出門去了。
花公公將他送到寢宮外,惦記着去給本應該送飯的內侍交待幾句,提過食盒,匆匆和陶九思告了別。
陶九思獨自一人,照舊低頭快行,準備用內侍的形容回王昭儀處,可剛拐了一個彎,就聽見身後有人喚道:“九思哥哥”,聲音低沉冰冷,還有些微不可察的怒氣。
陶九思聽出這是衛容與的聲音,但他腳下沒停,依舊邁着碎步向前走着。
背後的聲音再次響起:“九思哥哥,別裝了,你穿什麼我都能認出來。”
陶九思腳步一頓,片刻的功夫,衛容與已經從後面追了過來,擋在路前。
陶九思萬般無奈,只好擡頭打了個招呼。卻看見衛容與面色不定,平時明快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古井無波的臉,雖然還是精巧美麗,卻少了幾分生氣。
衛容與似笑非笑的看他幾眼,道:“打扮成這樣,九思哥哥這是去哪了?”
不待陶九思回答,衛容與繼續陰陽怪氣的陳述道:“你是去見了大哥。”
衛容與咳嗽一聲,十月天已見涼,他忽感一陣冷氣襲來,伸手攏了攏披風,才恨恨道:“前些日子我生病了,你可知道?派人幾次去你府上,去吏部,都說你遲遲未歸。此番大哥雖然被囚禁,但又不缺胳膊少腿,看你倒是殷勤。”
話一出口,是衛容與自己都沒想到的尖酸刻薄,仔細體會還有幾分嫉妒和埋怨。
陶九思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大半年的時光,五官長開了些,個子也高了,只不過眉宇間多了憂愁和陰鬱,他熟悉衛容與這種模樣,敏感怯懦的少年,上輩子最後也成了這麼一個人,偏執且神經質,心裡一痛,不由靠近幾步,面露關切,溫聲道:“殿下生的什麼病?最近可好些了?”
陶九思一句話,真心實意,衛容與聽了,便彷彿得到了什麼救贖,他一把拉住陶九思,譏誚之色隱去,好似又是那個天真善良的皇子。衛容與又咳嗽幾聲,啞然道:“不太好,最近一直咳嗽。表哥,你去我宮裡坐坐吧。”
陶九思幫衛容與緊了緊披風,看着已與他同樣高的少年,憐憫之意大起,他憐憫衛容與,也感念着上輩子的情誼,思來想去還是說了個好。
一進永樂宮,衛容與立刻興師動衆的安排奴僕們做着做那,有的生火做飯,有的燒水沏茶,有的去廚房端來各色點心水果,好像來的不是陶九思,而是玉皇大帝、王母娘娘。
衛容與則拉着陶九思進了寢殿,找出一件嶄新的衣袍,道:“這是母妃給我新置辦的衣裳,我穿着還有些大,九思哥哥你換上吧,別打扮成太監的模樣。”
陶九思手心出了汗,他這輩子本不該再和衛容與有所瓜葛,到頭來對兩人誰都不會好,可總是狠不下心,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來自對方的好意。
陶九思的猶豫,看在衛容與眼裡則變了味道,他將衣服強塞入陶九思手中,強令道:“換上衣服,在這陪我吃個晚飯,你今日偷偷去見大哥的事,我就當做沒看見。”
陶九思一驚,這樣的衛容與當真少見。
無奈之下,只好穿上新衣。
衛容與這才喜逐顏開,他拉着陶九思又進了書房,拿出自己新練的字,剛完成的作業,一一讓陶九思過目。
陶九思看着衛容與的字,方方正正,一板一眼,乃是規規矩矩的柳體。這和上輩子衛容與的字體大不一樣,那時候陶九思手把手教他學的,是平整不失變化的顏體。不過,想到方宗奇那樣的性格,教衛容與寫這樣的字倒也合乎情理。
衛容與看陶九思不說話,急不可耐的問道:“九思哥,我的字寫得可好?文章又做的怎麼樣?”
陶九思怕衛容與被教的過於死板剛直,想了半天,委婉道:“殿下的字很好,文章也字字珠璣,只不過…”
“九思哥哥有話直說。”
陶九思:“不知殿下可知有句話叫,‘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
衛容與點點頭:“方先生教我讀過。”
陶九思:“只要恪守心中大義,天下並沒有一個規則,說你應該怎樣,不應該怎樣,殿下可明白我的意思?”
衛容與懵懵懂懂,陶九思也不勉強,暗自希望這孩子可以活的快活點,不要再重蹈上輩子的覆轍。
陶九思:“殿下慢慢想,不急於一時。”
衛容與點點頭,茫然了一陣,又重振精神,從書架上取下一個盒子,打開盒子,裡面躺着十幾幅畫作,拿出其中一張,遞於陶九思,言道:“這是我新畫的畫兒,哥哥看看。”
陶九思接過來一看,是一副春日海棠圖,滿目海棠朵朵,煞是動人豔麗,遠處還有一方八角涼亭,涼亭內還坐着一人,長衫委地,看不清面孔。
衛容與喃喃道:“我不知何時起便時常夢見有人在這座涼亭裡,手把手教我練字,陪我讀書,不過這人卻不是方先生。”
陶九思一驚,才明白這畫的乃是夢境,上輩子他確實會在海棠花開的時候,在涼亭裡陪衛容與讀書,還總是讓他畫幾幅海棠圖。
原來上輩子的事竟然會偶爾入衛容與的夢嗎?
衛容與渾然不知陶九思所想,繼續道:“每當做了這個夢,我便會驚醒,一心想找出這人是誰,可想遍了所有人,也不得要領。最近,我卻明白了,夢中的人…有時是我,有時是你。”
陶九思不解的望着他,心道這是什麼啞謎。
衛容與落寞道:“教我讀書寫字的是你,孤孤單單的是我,但最後總歸是我一個人。”
陶九思下意識伸出手,摸了摸衛容與的頭。
上輩子又何嘗不是如此,衛容與雖然地位尊貴,父親疼母親愛,但除了自己一人願和他親近,別的人大多恪守君臣之禮,甚至因爲二皇子地位煊赫,更顯出幾分恭敬疏遠。
這輩子衛容與還是這樣,可是自己卻再也不能守着他。掂量片刻,溫聲道:“殿下何不多交些朋友?我聽聞京洛城中與殿下一般大的才子不少,一定有人值得相交。”
衛容與卻搖搖頭,想了半天,鄭重道:“我想請九思哥哥做我第一個朋友。”
陶九思咬脣,不想說好,讓他存有幻想,也不想說不好,讓他煩惱。
衛負雪和衛容與,上輩子就像一對矛和盾,總要爭鋒相對,最後不是矛折了,便是盾破了,否則沒有個停下的時候。
這輩子,陶九思放棄衛容與,不是因爲他貪戀權勢、貪生怕死、翻臉不認人,而是他明白是衛負雪選擇了天下,更是天下選擇了衛負雪,矛終將刺破盾,甚至盾後面的血肉之軀。兩世爲人,只有他知道衛負雪的慘無人道。
於是他選擇待在他身邊,潛移默化的感染他,讓他少造孽障,是爲了黎民百姓,是爲了自己的家人,也是爲了衛容與能逃一死。
但也因爲這個選擇,他和衛容與早晚也會成爲對立面。眼下衛容與和他親近,以後只會更傷心。
於是,陶九思狠狠下心,可剛要拒絕,又見衛容與目光灼灼,臉上寫滿了期待,話到嘴邊,還是委婉成了:“我考慮考慮。”
衛容與沒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也不是那個他害怕得答案,神情一鬆,又拿出些別的物什,讓陶九思又把玩又鑑賞。
陶九思目不暇接,心想二皇子這晚飯吃的可夠晚,這太陽都下山許久了,還不見有人來叫開席,明明記得以前二殿下並沒有這樣的習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