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國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每隔幾個月都要辦一次桃李宴。
原本桃李宴是在皇室供職的先生,和各自學生歡聚一堂的日子,因爲也允許沒有官職在身的士子文人,甚至名門才女參加,久而久之,這桃李宴就變成了權貴子弟和文人雅士交流的一個機會。
陶九思記得這次桃李宴,衛負雪雖然是第一次被准許參加,卻正是在這場宴席上,遇見了未來的左膀右臂季鳶飛。
衛負雪那日問他是否參加之後,陶九思很認真的想了幾天,倒不是猶豫自己去不去,是想要不乾脆阻止衛負雪去赴宴。
思前想後,陶九思覺得該來的總會來,阻擋一時也沒什麼用處,重中之重,還是好好教育他,讓他知曉君王的道義。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便到了七月,桃李宴如約在京洛城舉行。
這次輪到一向自詡文人騷客的衛懷禮主持,他在文壇混跡已久,號召力自然不小,加上附庸風雅那一套他手到擒來,此番的桃李宴,倒是前所未有的熱鬧非凡。
陶九思和衛負雪進院門的時候,裡面已經是熙熙攘攘、盛況空前,才子佳人、貴胄白衣,大家不分彼此,三五成羣的聚在一處。
可衛負雪一出現,院內衆人似乎霎時就被按了暫停鍵,舉着杯子的忘了碰杯,高談闊論的合了那嘴,沉默無語的也睜大了眼。
這位冰冰涼涼的少年,有着一張驚豔絕倫的臉,任誰見了都會自愧弗如,然而這少年面無表情目不斜視,讓人無端聯想到數九天山上的皚皚白雪,美麗無暇,卻讓人難以親近。
人羣中不知誰喊了句:“大殿下居然也來了”,衆人這才如夢初醒,原來這人就是那個出生不祥的大皇子!哎,容貌再驚爲天人又如何,還不是個不受寵的。
一時間,院內竊竊私語之聲四起。
右邊一個搖着羽扇的白衣青年:“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咱們大衛頭號掃把星。”
左邊一個花枝招展的妙齡少女:“穿這都是什麼衣服?真是皇子?”
前面一個披金戴銀的中年文士:“是啊,這全身上下就手上那個玉扳指還值點錢。如此寒磣,真給咱們大衛丟臉。 ”
衛負雪充耳不聞,依舊挺胸擡頭,大步流星的向前走去。
陶九思看了眼衛負雪,這身衣服是自己給他的,鞋子是桂嬤嬤做的,一頭烏髮半束在頭頂,只彆着一根銀簪,垂在身側的右手上戴着一枚玉扳指,據說是外公早些年留給他的。
雖然素雅,但氣質凜然,這些人憑什麼這麼說他。
陶九思停了腳步,對着嚼舌頭根的衆人:“你們見到大殿下爲何不拜?殿下衣着樸素,但不改其高貴身份,你們倒是衣冠楚楚,可曾聽過沐猴而冠?”
中年文士上前一步,輕蔑道:“你小子是哪根蔥?敢指桑罵槐的罵本大爺!”
衛負雪去而復返,淵渟嶽峙的立在陶九思身前,冷冷道:“言語粗鄙,想必不是三弟所邀的文人雅士。花雲臺,將此人替三弟趕出去。”
衛負雪話音剛落,花雲臺就不知從哪飛身進來,拎起身材臃腫的中年文士,如同拎一隻剛破蛋殼的小雞崽,縱身一躍,二人一起不見了蹤影。
方纔議論衛負雪的那些人,不由都倒吸一口冷氣,悄然後撤幾步,決定離這二人越遠越好。
正在此時,夏開顏和方宗奇終於擠到了陶九思的身邊。不等陶九思向衛負雪介紹,夏開顏便道:“這便是大殿下吧?微臣夏開顏,乃是陶九思的同僚兼好友。”
方宗奇也如此自我介紹一番。
這倆人似乎對衛負雪十分好奇,顧不上理會陶九思,一左一右的將衛負雪圍在中間,問東問西,談天論地。
陶九思笑着搖搖頭,餘光一瞥,卻看到熟悉而又忌憚的一個身影,正是前幾日心中唸叨的季鳶飛。
上輩子,陶九思覺得季鳶飛這個人很可怕,和衛負雪可謂是一丘之貉,倆人湊在一起那就是狼狽爲奸,豺狼當道。
眼下季鳶飛正孤零零地站着,周圍人觥籌交錯,卻沒有人願意跟他這麼個人到中年,還名不見經傳的人說話。再看看衛負雪正被夏開顏他們糾纏着,一時半會脫不了身。陶九思思慮片刻,笑着迎了上去。
“不知這位先生大名?”陶九思作了個揖,笑容可掬的問道。經過和前世最大的魔頭衛負雪的相處,再看季鳶飛已經心不驚肉不跳。
季鳶飛也拱拱手,笑着迴應:“在下季鳶飛,一介草民,得陶修撰相詢,不勝榮幸。”
陶九思:“你認得我?”
季鳶飛:“你在大殿下身旁陪伴,應當是陶修撰無疑。”
陶九思瞧他談笑自若,氣定神閒,似乎並未因無人理睬而心生不滿,心裡也不由生出幾分佩服。
陶九思直視季鳶飛:“季先生此來可是千里馬尋伯樂?”
季鳶飛哈哈一笑:“讀書三十五載,爲了就是出將拜相。”
陶九思:“出將拜相何不走科舉之路?”
季鳶飛嘖嘖道:“陶修撰,不是人人都可以像你這樣一帆風順,年紀輕輕便是狀元郎。在下才疏學淺,運氣也不好,已經連考多次,至今還是隻有個舉人身份。”
季鳶飛雖屢試不第,但心態倒是豁達,頓頓又道:“我這把年紀,與其執迷不悟的參加考試,不如直截了當的尋找明主。”
陶九思:“不知季先生口中的明主是?”
季鳶飛神秘一笑,道:“自然是大皇子。”
陶九思故作驚訝道:“大皇子雖有嫡長子身份,但一向爲皇上不喜,又去別國當過數年質子,季先生爲何單獨看好他?”
季鳶飛意味深長道:“潛龍伏虎,陶修撰不也舍二皇子選大皇子?”
陶九思:“我自有我的道理,你又是憑什麼斷定大皇子是潛龍?”
季鳶飛:“方纔大皇子進門,衆人議論紛紛,他卻能穩若磐石,絲毫不折風采。”
陶九思也很贊同季鳶飛的話,但還是問道:“可他隨後不是出手了?”
季鳶飛:“大皇子三言兩語就震懾住局面,可謂是一擊致命,。”
季鳶飛的話總結下來,衛負雪是個能忍善謀、當斷則斷之人。
陶九思:“季先生以小見大,在下佩服。”
陶九思說這話是真心實意,他對衛負雪的瞭解,是重生後朝夕相處得來的,而季鳶飛憑着一面之緣,寥寥數語,便能將衛負雪看透大半,確非池中之物。
季鳶飛又道:“不過這大皇子雖然有帝王之相,奈何受出身所制,這條路註定是崎嶇坎坷。”
陶九思一聽,心道,這季鳶飛要麼智比孔明,要不就也是和他一樣重生而來,否則怎麼會預見的如此準確?
陶九思思及至此,試探道:“先生來這次的桃李宴,是爲了結交大皇子?”
季鳶飛搖搖頭,正色道:“也不全是,在下本想先觀察觀察,此次列席的大皇子和三皇子孰優孰劣。畢竟我也不是神仙,連大皇子的面都沒見過,怎麼能斷定此人值得追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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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負雪和夏開顏二人說話,不過盞茶的功夫,陶九思就沒了蹤影。衛負雪在人羣中搜尋一番,見陶九思正和一位中年文士說話,倆人均面露微笑,眼中絲毫不掩飾對對方的欣賞。
衛負雪心念飛轉,盤算着過去橫插一槓子,陶九思卻若有所思的告別了那文士。
陶九思見衛負雪一動不動的看着自己,招招手喚道:“快入座吧,詩會馬上就開始了。”
衆人各自落座,衛懷禮身穿一件雪白飄然的袍子,施施然走到場上。
衛懷禮先是酸文假醋的客套一番,繼而宣佈賽詩會開始。
賽詩會一共有五輪,每輪都有不同主題,想要參加的人,在規定時間內完成詩作即可。
上輩子,陶九思也來過四十五年七月的桃李宴。當時接了三皇子的帖子,原本不欲露面,可妹子見了,纏着自己要來見見世面,他只好應下出席。
那時候他是官場新貴,文壇新星,到了賽詩的環節沒少出風頭。
然而此時此刻,陶九思正在斂神細思方纔與季鳶飛的對話,全然不知場上發生了什麼。
衛負雪見陶九思和那文士談完話後,就一直神色不屬,便偏頭去看那隔着老遠的文士。
這一看,竟然發現那文士正摸着杯子,遠遠地看着陶九思,眼神說不清道不明的晦澀。
衛負雪不知道二人談了些什麼,也不知道倆人現在爲何是這麼一種情形,少年心裡第一次感受到一種迫切的焦灼。
衛負雪側側身子,擋住正在沉思的陶九思,阻斷了季鳶飛投來的視線。
衛負雪拉拉陶九思的袖子,湊到他耳邊,低聲道:“先生你在想什麼?”
陶九思一驚,從前世記憶中回神,盯着衛負雪許久,下定決心似的說道:“方纔我與一位姓季的文士說了幾句話,此人談吐不凡,大皇子不妨留心相交,日後必定大有助力。”
衛負雪皺着眉,又回頭看了眼季鳶飛,見後者此時已經收回視線,正落寞的坐在席上,一杯一杯的喝酒,既不寫詩,也不和旁人說話。
衛負雪剛想細問,內閣首輔江自橫的兒子江問遠,拎着壺酒忽然出現在二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