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五一
賈璉跋山涉水,風塵僕僕到得金陵,知曉賈環已經歸京,非但沒有失望,反而高興得很。能不與那煞星正面衝突自然千好萬好,正欲在金陵痛痛快快玩一場,卻不想接到老太太十萬火急送來的一封書信,令他將族中幾位族老請到京城,若是不肯答應,便給他們帶一句話——太太出事了。
幾位族老果然不肯動身,但一聽這話,個個面色煞白脣色鐵青,立即收拾好包裹出發。賈璉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路上絲毫不敢耽誤,快馬加鞭日夜兼程,終於在大半個月後抵達家門。
賴嬤嬤死後賈母將下邊的秦嬤嬤提拔上來,此刻她正等在二門外,見到幾位族老既不行禮也不問安,張口便道,“幾位還請立馬去正堂面見老太太。”
幾人都是被王夫人收買了的,知曉定然是祭田那事兒招的禍,賈母尋他們算賬來了,若捅出去準是個身敗名裂的下場,心中便先怯了,也不在意那嬤嬤不恭敬的態度,誠惶誠恐往正院走。
賈璉被攔在門外,心裡越發覺得不安,轉身疾步離開。
“……璉二爺,事情就是這樣。”一名小廝跪在賈璉腳邊,細細將環三爺歸京之後的事全說了。
“好,殺得好!賴大不死,我賈氏何存?”賈璉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恨道,“虧我素日裡對太太恭敬有加,盡心盡力,我媳婦也是掏心挖肺,有求必應,她背後竟把整個賈府都算計進去,半點不顧我們死活!毒婦!怎不一杯鴆酒灌下去,還念什麼佛?憑她也配!”
小廝遲疑了片刻,輕聲道,“聽說王大人給政老爺補了個工部侍郎的缺,把這事揭過了。”
“好啊,分明是二房犯下的滔天大罪,二房非但毫髮無損,還得了好處!這是什麼道理?我整個賈氏宗族的衰亡竟只值他一個從二品的缺麼?老祖宗偏心也不能偏成這樣!王子騰算個什麼東西,我賈府家事他也插手,還一句話就把罪魁禍首保下!簡直欺人太甚!”
仿似一道驚雷劈開了覆蓋在腦髓外的硬殼,將賈璉刺激的心竅全開,耳通目明,以往被媳婦教唆着疏遠父親親近二房還不覺得如何,眼下一看,只八個字可以形容——窩囊透頂!愚不可及!那麼大歲數都活到狗肚子裡去了!
遣走小廝,獨個兒在書房裡發泄一通,賈璉才陰着臉回到小院。
王熙鳳早得了消息,一臉心虛的迎上前,正要給夫君解衣,卻被狠狠推開。
“一邊兒去!”賈璉歪在炕上招手,“平兒過來。”
平兒低眉順眼的替他換上便服,繼而知趣的退下,順便把門窗都掩上。
王熙鳳忐忑難安,有心緩和氣氛,卻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家裡發生了那麼多事,哪個都提不得。公公婆婆最近已然對她厭惡至極,打罵沒有,冷嘲熱諷卻是家常便飯。若是往常,她定然猛烈反擊,眼下卻不得不忍氣吞聲,唯恐再給王家女兒添幾筆罪狀。
賈璉也不說話,靜靜審視王熙鳳,那冰冷懷疑的目光仿似一把剔骨刀,欲將這女人豔麗的外皮剝去,露出內裡腐臭難聞的真實。
“夫,夫君,你看我作甚?”王熙鳳被他盯的毛骨悚然,終於忍不住開口。
“我想看看王家女兒究竟是個什麼東西。”賈璉冷笑。
王熙鳳心裡刀絞般難受,眼眶一熱便流下兩行清淚,跪在炕邊拉住賈璉褲腿兒,哀聲道,“夫君,太太做下那些事,我全都不知情啊夫君!出嫁前母親說太太會照拂於我,我自然對她信任非常。畢竟是血脈至親,我哪兒知道她明裡對我千好萬好,暗裡卻百般算計呢?我也是才曉得,她連我的嫁妝都謀了去,當時就氣病了,現在還沒好利索呢!夫君,我日後再不信她,咱們好好孝順爹孃,好好過日子成嗎?不要厭棄我!”說到最後已然泣不成聲。
賈璉也是第一次看見妻子如此柔弱無依的模樣,心中不禁惻然。
王熙鳳刻意將啼哭聲往下壓了壓,斷續抽噎中更顯得楚楚可憐,拿出一串鑰匙告白道,“夫君,我入府以來操持中饋兢兢業業,府裡短缺什麼何曾抱怨過一句半句,偷偷典當了嫁妝貼補賈家,自問毫無錯處。你若不信且開了庫房去看,我一百二十臺嫁妝,如今還剩下多少?全都填了賈府這個入不敷出的大窟窿了!既是我王家造的孽,自然該我王家女兒償還,我沒什麼好怨的,唯恐你因此厭棄了我,叫我今後如何活下去?不若一頭撞死算了!”話落便要往炕沿上撞,被賈璉一把摟入懷中。
“好了,說就說,作甚要死要活的!鑰匙收回去,我賈璉還沒窩囊到清查自己媳婦嫁妝的份上。夫妻一體,這些個事你既然沒插手便罷了,日後休要再提,也莫再幫襯那毒婦!咱們好好孝順爹孃哺育兒女,過自己的日子。”賈璉話語中透出無盡的疲憊。
因抱在一起,他沒能發現王熙鳳眼中一閃而逝的心虛。以王熙鳳精明貪財的程度,王夫人那些齷齪她如何會不知道?不但知道,且還出手助了幾次,拿過大筆銀子。貪墨賈敏嫁妝那事,也是她兩聯手銷的贓,只不過王夫人指望她日後幫襯寶玉,一力把罪狀抗下罷了。
冰釋前嫌兼久別重逢,兩人情之所至便纏到一處,酣暢淋漓的發泄一番。事後賈璉昏昏睡去,王熙鳳穿好衣裳,面色肅然的行至外間,一個小丫頭已跪在門邊等候多時了。
見璉二奶奶終於出來了,丫頭正要開口,卻被王熙鳳低聲制止,“噓,璉二爺睡了,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入了隔壁耳房,王熙鳳問道,“東西得手了?”
“得手了。”小丫頭從懷裡掏出兩張紙,呈到璉二奶奶跟前。
王熙鳳接過細看,片刻後滿意的點頭,“幹得好!這賣身契你自己收着,現在便出府去吧。到了城門有一輛插着紅色小旗的馬車,你乘上便是,那車伕自然會帶你去見家人。記住,與他們匯合後走得越遠越好,這輩子莫再回來!”
“是,奴婢記住了!”小丫頭磕了三個響頭,接過平兒手裡一個沉甸甸的包裹,從角門溜出府去。
“人走了?”聽見門扉轉動的吱嘎聲,王熙鳳轉頭看去。
“回二奶奶,走了。角門處的小廝已被遣開,並沒發覺。”平兒躬身答話。
王熙鳳輕蔑一笑,“我還以爲賈環有多厲害,連狀子帶賣身契竟直接放在屋裡最顯眼的地方,當真無人敢碰麼?偷了狀子再偷了賣身契,從此成爲自由身遠走天涯,他拿什麼去追?不過一個剛愎自用的黃毛小子,還不夠我一指頭捏的!”
平兒附和道,“奶奶吃的鹽比他吃的米還多,他如何鬥得過奶奶。”
王熙鳳頗爲自得,拿起狀子翻來覆去的看了半晌,這才遞給平兒,語氣不耐,“你使人交給姑媽吧,就說她的事,我只能幫到這裡,以後莫要再來擾我。寶玉是個好的,我會護着他。”
平兒應諾,將狀子收入懷中,匆匆尋人辦事去了。
祠堂裡,鼻青臉腫的王夫人抖着手接過狀子,確定是真後桀桀大笑起來,“小雜種!你以爲這祠堂能關得住我?待我大哥飛黃騰達,待我兒女榮華富貴,我會風風光光的出去!到了那一天,我定然要你生不如死!”說完三兩下撕碎狀子扔向天空,片刻後覺得不妥,又手忙腳亂的撿起來,投入火盆。
遞狀子的人見她腦袋越發瘋魔,忙掩上房門遠遁。
賈環與寶玉回府時已到了酉時,天都快黑了,各自回房洗漱安寢。
甫一入門,賈環便習慣性的掃視房中擺設,見博古架上的檀木盒被挪動寸許,禁不住笑了,衝啞巴兄妹說道,“把盒子拿下來。”
兄妹兩忙取下遞到三爺面前。
賈環挑開盒蓋,見狀子果然不在,連帶的賣身契也少了一張,不但沒有惱怒,反拍着桌子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便滾到炕上,簡直停不下來。
“小崽子,又幹了什麼壞事?”趙姨娘聽聞動靜跑過來詢問。她最是瞭解兒子尿性,他笑得如此猖狂只代表一個意思——有人要倒大黴了。
“姨娘,你來看看,狀子被盜了,賣身契也少了一張。”賈環邊笑邊將檀木盒推過去。
“什麼?竟有這事?你笑個屁啊笑!還不趕緊派人去追!”趙姨娘氣得跳腳。
“不用追了,不出半月,她便會死無全屍。所有碰過狀子的人,一個個都得跪在我跟前磕頭求饒。”賈環擺手,想到那場景,又是一陣大笑。
“你弄什麼鬼呢?難不成你是故意的?”趙姨娘對兒子的話深信不疑,心氣兒立馬順了。
“到了那天你就知道了。”賈環閉上眼睛哼唱小曲兒,嘴角至始至終掛着一抹邪笑。
因趙姨娘聲量拔得太高,狀子和賣身契被盜的事,院裡來來往往的僕役聽了個真切,見環三爺既不徹查也不派人去追,覺得他不似傳言中那般厲害,原本的畏懼之心慢慢淡去,重又變得偷奸耍滑敷衍了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