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薛起漸漸佔了絕對優勢,大家都喜不自勝,連一向沉穩的齊紹均也是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氣,彷彿真的打贏了一場勝仗,可是薛梓彤卻沒有絲毫笑意,剛纔的那份血書危險不亞於打到門前的狄絨。
雖然看上去狄絨來勢洶洶,可是這些文臣反骨纔是最大的威脅,最不可逆的威脅。狄絨顛覆的是王國,他們顛覆的是人心,薛梓彤看着血書輕輕嘆了口氣,她知道自己不能和他們交易,因爲他們中不乏硬骨頭,不能傷害他們,這樣只會坐實他們對自己的誤解,不能感化他們,在他們眼裡,薛梓彤最擅長的是做生意,士農工商,本就被看不起,薛梓彤有衆多追求者,不論是否屬實,都有傷風化,薛梓彤將親夫軟禁,不守婦德,薛梓彤女子出身,坐上王位簡直就是大逆不道,所以無論薛梓彤做了什麼,做好做壞,他們看到的始終只有這些。
對於大曆官員的整合和加薪措施,只是權宜之計,薛梓彤併爲想擁有個千秋萬代的江山,可是這樣在人們的敵視下退位,還不如直接跳到護城河裡自盡來的痛快,自己若沒有了皇權的庇護,一人一口塗抹都能把自己淹死。
所謂道不同不相爲謀,薛梓彤並不想和這些文人打交道,她不是惡人,不願啓發酷吏搞的人心惶惶,在殺了酷吏,民心歸一,她想做的只是在他們的力量爆發前安排好自己的去路,薛梓彤封了兩份密信給凌大學士和望鄉侯,一併將血書也給兩人看了,只望他們能用自己的名望暫時拖住這些人的腳步,兩人都是文臣中的翹楚,位極人臣,說出來的話自然有分量有影響力,多少能有些人聽進去,雖然他們也因爲支持薛梓彤,爲天下詬病,很多文臣也開始罵他們是走狗之類的。
這兩個人能拖多久便是多久吧,大曆已經留不住薛梓彤了,她只要能平平安安帶着孩子一起隱退就好。
薛梓彤其實並不十分關注戰局,因爲大局她已經定好了,薛起能贏錦上添花,薛起輸了,她也能兜住這個底,可是她知道這一戰對薛起有多麼重要,一個人的軍旅生涯能不能畫上這一筆漂亮句號,就在次一舉,完美收官了,薛梓彤眼光卓絕,薛起心裡很服氣這個女兒,薛梓彤也能感覺到,若她一直在旁邊觀戰,薛起心裡很受用,自從王老設了伏擊一場大病耗盡了薛起的身體,薛起就變得有些自卑起來,在找不回往日的感覺,雖然人不可以和時間對抗,老去是個不可抗拒的事實,但能讓他的人生完美一些,心平氣和的老去,薛梓彤願意將時間花在這上面,狄絨的彪悍,文臣的刁難,她已不是很看重了,既然去意已決,薛梓彤寧願多花些時間哄自己老爸開心。
薛梓彤循着人羣望去,想找來儷娘給夏洺瀾傳個話要他今日過來見自己,儷娘原本是挨着自己在旁邊伺候着,她雖不如英兒一直長在薛家,可是對薛起的感情也十分深厚,所以越看越激動,越激動越往跟前靠,現在和距離戰臺最近的一圈人站在一起,薛梓彤剛想叫人把她叫來,可是一想到,夏洺瀾和儷娘每次彆彆扭扭的模樣,薛梓彤就放棄了,四顧一看,周圍的人都派出去了,英兒走後,靈壽失蹤,薛梓彤在沒心力栽培一個大丫鬟在身邊了。
薛梓彤寫了個便籤,親自封好,遞給烏鴉首領說道:“找個可靠的人,送到夏公子處。”
烏鴉頭領低頭領命,很快就回來了,薛梓彤看看一身黑衣,和這金碧輝煌格格不入的烏鴉頭領,他辦事一向穩妥細膩,雖然有些時候殺手的本性還是會忍不住流露出來,對人對事都很決絕,對薛梓彤忠誠,對敵人殘忍,愛憎分明。
薛梓彤這樣望着烏鴉頭領,原本雕塑一般的烏鴉頭領有些尷尬的在暗處搓了搓手,薛梓彤開口道:“你在我身邊做事有一陣了。”
烏鴉頭領僵硬的點了點頭。
“你做事一向做的不錯,我也一直很信任你。”薛梓彤輕聲說道。
“屬下謹記主人的知遇之恩。”烏鴉頭領的聲音中有些激動。薛梓彤這才發覺,他們除了日常做事之外幾乎很少交流,如今她也要爲這些人想象去路。
“你們地府的規矩,是不能問名字的,現在你在我身邊做的都是光明正大的事,還是不願意摘下面罩不願意透露姓名?”薛梓彤輕聲問道。
那邊原本肅穆的戰局已經激動的熱火朝天了,人們好像再看一場精彩的足球一般,薛起和樊城都是名將打起來格外好看。
薛梓彤將目光迴轉到烏鴉頭領的臉上,他慢慢的將手放在面罩上準備拉下來,薛梓彤說道:“你不必勉強。”
烏鴉頭領將手放在面罩上,輕聲說道:“主人,我的面容醜陋,害怕嚇着您。”
薛梓彤隨意的笑笑,打量着烏鴉頭領說道:“我不怕。”練家子出身的烏鴉頭領身材好的無可挑剔,只是露出的肌膚帶了太多疤痕,讓人有些害怕。
烏鴉頭領將面罩緩緩摘下,他的臉有好幾處被劃傷,看上去有些嚇人,可是細看,是一副很英挺的五官,幾分硬漢的帥氣果斷,很是給他加分。
薛梓彤這樣一瞬不瞬的注視着烏鴉頭領,讓他有些尷尬,他還不習慣別人如此盯着他看,小聲道:“主人是不是被我的這幅樣子嚇着了。”
薛梓彤搖搖頭說:“沒有,挺好看的,我是說底子不錯,有名字嗎?”
烏鴉頭領搖搖頭,難得的露出幾分神傷來。
薛梓彤揚揚眉,似乎自己問到了一個尷尬的問題,於是自己抓來茶杯喝口茶岔開話題,他的身世薛梓彤也大概能猜到,他臉上劃痕斑斑,但很疏散,而且疤痕淡,說明入地府早,害怕出手時事情敗露被發現,所以將面孔劃花,小小年紀進入地府那樣的地方,估計也是家徒四壁,甚至是個棄嬰,他們過着刀劍舔血有了今日沒明日的生活,沒有親人,沒有愛人,沒有一個可以牽掛的人,每個人有個簡單的代號能在完成任務時用一下就可以了,誰會正正經經的給他們安排個名字。
“那我賜你個名字吧。”薛梓彤語氣輕鬆道:“就叫黑鷹吧。雖然大家都將你們叫做烏鴉,因爲你們去到哪裡,哪裡就會有死人,可是老鷹也是如此,遨遊天上,俯視衆生,卓爾不羣。”
“謝謝主人。”黑鷹利落的說道。
“你多少年紀了?”薛梓彤繼續問道。
黑鷹被她問的有些不知所措,長這麼大從沒有人問過他這種問題,就算有人問,也不該是薛梓彤這樣的人物,黑鷹心裡雖然有些受寵若驚,心裡越是慌張,表現的越是冷漠,道:“大概十***的樣子,閻王說我進地府時,約莫四五歲的樣子。”
薛梓彤點點頭,黑鷹習慣了薛梓彤對自己指派任務時運籌帷幄的風采,她現在居然放下身段和自己話家常,讓他有些高興又有些陌生,腦袋裡暈乎乎,說的話乾巴巴。
“以後怎麼打算的?可曾有心儀的姑娘。”薛梓彤費了這老半天的勁,終於饒到正題上了,跟着她的這些人,各自都有自己的家族,有自己的事業,有自己的心上人,獨獨黑鷹,看着彷彿一把匕首,讓人害怕,可是說來就他最可憐,沒有家事也就罷了,連個家人也沒有,也沒個可心的人,等自己一走,他又會過上浪跡天涯的生活。
黑鷹臉色雖然依舊冷漠,可是紅暈已經爬到了耳根,薛梓彤被他的尷尬傳染,搓搓手道:“你現在給我做事,就是朝廷的人,朝廷的人要安定,有家有戶的過日子。”
黑鷹看着薛梓彤一臉真切的模樣,極力將自己臉上的紅暈逼下去,費勁道:“我習慣一個人獨來獨往的生活。”
薛梓彤聽到黑鷹的話,摸摸鼻子笑道:“好吧,不急不急。”
黑鷹習慣了別人命令他,畏懼他,可是薛梓彤今天所作所爲都是他這幾十年未曾經歷過的,雖然依舊如雕塑一般立在一旁,可是心情卻久久沒有辦法平靜。
面前的戰局終於在緊張的氣氛中走向了結局,薛起還是不負衆望的贏了,他轉頭看向薛梓彤,眼中流露出小孩子等大人表揚的神情,薛梓彤由衷的朝他笑笑,讚許的點了點頭,滿屋子人跪了一地,對着薛梓彤山呼萬歲,天下歸一。
薛梓彤微笑的聽着,心裡並不十分在意,倒是爲薛起很高興,薛毅泛紅的小臉激動的恨不能在臉上寫上,薛起是我爸爸。狄絨的人馬垂頭喪氣的走了,薛梓彤看着樊城離去的背影雖然頹喪,卻有了一種釋然。
狄絨撤兵的消息立馬沸沸揚揚的傳開了,人們暫時忘卻了薛梓彤即位對古老皇朝的衝擊,對老將軍薛起歌功頌德聲如潮水般嘩啦啦的流向了大將軍府。薛梓彤舉辦的慶功宴上,衆人都享受着這勝利,享受着天朝上國的尊榮,薛梓彤見氣氛不錯,提了杯酒,早早離席了。
等在麟德殿的夏洺瀾已經站了多時。夏洺瀾看着裙裾曳地的薛梓彤走了進來,向她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薛梓彤微微一笑,坐到王坐上,也給夏洺瀾賜了把椅子坐,臣子能坐在麟德殿還是從薛梓彤這開始的。
薛梓彤看着夏洺瀾,迴歸正常軌道的夏洺瀾明顯風采神義了許多,看着薛梓彤也是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
“咱們有什麼事就開門見山了。”薛梓彤爽快的說道,想到二人初次見面時,互相恭維到桌子板凳都要臉紅的地步,如今經歷了那麼多事,彼此也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連做作樣子都懶得做了。
“夏家家大業大,鋪子開的到處都是,有沒有一處生意做的不錯,地理位置又與世隔絕的地方。”薛梓彤將自己的問題拋了出去,夏洺瀾聽完問題便愣住了,好一會才說道:“到有一處扶桑國,四面環水的小島國,夏家是那裡的皇商,地位比在大曆還要尊貴。”
“你先將儷娘帶去吧,不瞞你說,這皇位我坐的實在沒什麼意思,時機成熟,我想帶着大家離開了。”薛梓彤的聲音透着無法掩飾的疲憊。
夏洺瀾認真看着薛梓彤道:“你知道,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支持你。”
薛梓彤看着夏洺瀾凝望着自己的神情,將臉微微偏向另一邊,巨大的沉默後,薛梓彤終於說道:“我希望你過的好,有你自己的生活。”
夏洺瀾不在意的笑笑,說道:“現在就是我喜歡的生活。倒是你,很讓人擔心。”
薛梓彤揚揚眉,是啊,她雖然看上去一直精神抖擻,可是她的心已經累到極致了,經歷了那麼多事,她的心就像在油鍋裡煎焦了一般,在沒有可以榨取的東西了,她的眼睛裡殘留着那麼明顯的悲傷,薛梓彤看着鏡子已經無法辨明,究竟是她自己被挖去雙眼時定格的神情,還是方世昭留下的痕跡。
薛梓彤笑笑:“我也會好起來的。”
夏洺瀾很高興薛梓彤沒有迴避他的問題,而是坦誠的告訴了他,她是過的很不好,可她是薛梓彤,總能熬過來,總會有辦法。
薛梓彤和夏洺瀾正在密探,黑鷹進來了,薛梓彤讓他直接稟報,黑鷹便說道:“房家因爲整合官員被許多人盯上了,現在情況很危機,望鄉侯的項上人頭江湖上已經炒到了一萬黃金。”
薛梓彤看了眼黑鷹道:“那你親自去保護望鄉侯一家吧。”
黑鷹因不情願下意識的看了看薛梓彤,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薛梓彤正準備在和夏洺瀾就歸隱的事情在細緻的商量一些,黑鷹卻遲遲不肯出去,這可不是黑鷹一向的作風,黑鷹向一個潛伏在黑暗中的匕首,他知道什麼時候該出現在哪裡,說什麼做什麼,今天不知道爲什麼居然如此反常。
薛梓彤出聲問道:“你可還有什麼事?”
“陛下,靜苑傳來消息說廢帝辭世了,他臨終前一直想在見你一面……”黑鷹囁嚅半天終於說了出來。
薛梓彤覺得當她聽到這個消息時,彷彿天旋地轉一般,心中頓時沒有了任何知覺,恍惚聽到夏洺瀾問她怎麼了,要不要叫御醫來,她嘴角微微勾起,笑的禮貌,她聽到自己輕聲說道:“不用了,我要休息了。”
黑鷹想跟上來時,薛梓彤擺擺手:“你去望鄉侯府。”
薛梓彤穿着華麗宮裝,一個人行走在寂靜宮殿裡,穿過長長的迴廊,輕車熟路的回到了鳳藻宮,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般,沐浴,更衣,就寢。
第二日,宮中傳來薛梓彤大病的消息,這病來的蹊蹺,症狀也蹊蹺,只說她身體檢查不出什麼毛病,但就是一直昏迷着,這些可急壞了一幫人,大家站在鳳藻宮,急的團團轉,薛起出來主事,只說薛梓彤已經安排好了各自的職務,做好本分就可以了,留了原本要去扶桑國的儷娘在身邊伺候,蕭弘瑾的死在沒人敢提,他的死因,後事也沒人敢管,黑鷹也深悔自己說多了話。
衆人雖然憂心忡忡倒也沒人敢在說些什麼,薛起看着慢慢離開麟德殿的衆人,對天長嘆,這蕭弘瑾還真是薛梓彤命中的一個劫,他一直以爲自己這個女兒,行事果斷,性格剛毅,沒想到如此重情,到是個情種,也是若她是個心性涼薄的人斷不會爲了這些人,坐在那個位置上,經歷太多磨難,薛梓彤看着滿朝臣工彼此算計的嘴臉,已經沒有什麼興趣了。
自薛梓彤離宮後一直避世的昭伶公主過來探望,她因爲身份尊貴特別,薛起只得允許她探望,昭伶公主抱來了久久,一面逗孩子,一面說話原本聲音柔軟,親暱的叫着:“久久,姑奶奶來看你了。”
薛梓彤躺在牀上,聲音清楚的傳遞到她清明的靈臺裡,可是她的身體卻沒有絲毫的反映,只是被動的聽着,不願起來。“久久,你長的真可愛,可惜生在帝王家了,帝王家的孩子不好長大,長大了也難得善終。姑奶奶心疼你,幫你早日脫離苦海。”昭伶公主的聲音中透着清冷和寒意,可是孩子咿咿呀啊的聲音卻越來越模糊,房間裡原本很多人伺候着,可薛梓彤一向不喜歡人多,所以這房子裡只剩下了昭伶公主和她還有一個剛會走路的孩子。薛梓彤聽到昭伶公主的話音一落,孩子的臉上似有重物蒙着,來不及多想,立馬起來,想要奪回孩子,她氣勢洶洶的衝過去時,卻只看到氣定神閒獨自坐在那的昭伶公主,一身褐色衣服用橘色的絲線繡着幾多雍容牡丹,整個清冷的底色都被襯出幾分熱鬧來,豔麗又不失端莊,昭伶公主微笑的看着她,輕聲道:“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