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玥,子玥,子玥……”
誰,是誰在叫喚?
迷濛混沌之中,周身一片迷霧,影影綽綽印着一個人的身影,他緩緩地伸手而去,卻觸不上任何東西。
那個人便在不遠處,可是隱在迷霧之中,看不清摸不着,他唯一認得的唯有那個聲音,混着熟悉的味道,讓他沉醉。
可是,他想不起來,那個人是誰,是似親近之人,又似是疏遠之人。
他知道,那個聲音很親切,宛如在冬日裡的暖春,爲他孤寂的心帶來一片寧靜祥和,彷彿唯有在那聲音身邊,方能找到安寧。
龍傾寒幽幽醒來,看到的便是龍末擔憂的臉,他正一張一合着雙脣,在說些什麼,似乎,在喚“子玥”?
原來,是龍末,那個夢裡叫喚他的人。
是了,他怎麼忘了,龍末雖是他的侍從,但多年來對待他便如親弟弟一般,極盡照料,猶記得幼時,自己還曾喚過他“哥哥”,但隨着年歲增長,身份的變化,他與龍末那份兄弟之情反倒生疏了。
不自覺地,他幽幽喚了出口:“哥哥……”。
龍末微微怔住了,他溫柔地撫上龍傾寒的額頭,一向冰冷的臉上,露出了會心的笑,“少主,你起了高熱,還是多加休息纔是。”
高熱麼?龍傾寒微微地轉動着雙眼,他的意識混沌,眼前的事物都覺得迷糊不清,他張了張脣,試圖擠出一個音,可卻發覺喉嚨如火燒一般,沙啞生疼。
卻沒想,一向身體健康的他,接連生病,不過是捱了一陣打,便病成了這樣,這身體當真是越來越差了。
只可惜,那個人不在,再沒有人抱着他給他端藥喂水了。
腦袋昏昏沉沉的,龍傾寒雙眼微眯,再度昏睡過去,迷濛之中,有人走來,一隻熟悉的手覆在他的額上,給他輕拭額頭的冷汗,低聲叫喚着他的小名。
“哥哥……”他下意識地出聲,而後沉沉地陷入沉睡。
龍傾寒這一病,便是數日,他的孃親尚紅繡多次來看過他,喂他吃藥吃飯,他心生感激。但可惜,身子一直不好,下牀行得幾步,又似要昏闕一般。
而龍越卻是一直都沒有來看他,尚紅繡多次提醒,龍越硬是死撐着面子不肯來,每次都怒氣衝衝的丟下一句話;讓子玥好生反省,認錯後再說。
尚紅繡一直不知父子倆的矛盾從何而來,但爲了龍傾寒早日好起來,她便當做中間人,往來於兩人之間勸慰,可是依舊無果。
她也曾問過龍傾寒究竟兩人之間是什麼矛盾,但龍傾寒卻是死咬着不說,也開口放話言說他無錯,更不會認錯。
如此幾日下來,當真是把尚紅繡急壞了,兒子身體時好時壞,常常昏迷不醒,而作爲打他的爹都不來看,她怎不焦急。
她一惱,便跑去找龍越,將責任都推給了他,言說龍傾寒這病是心病惹的,久久不好,他這作爲父親的當去開導開導纔是。
龍越聽聞不由得一嘆,關於龍傾寒與鳳璇陽之事,他委實不願告訴尚紅繡,怕她擔憂太多。但現下龍傾寒性子倔,死也不肯認錯,尚紅繡又一直在他耳邊嗡嗡嗡地吵鬧,無法,他只得親自去找龍傾寒,勸說他。
此時龍傾寒的背部方上好藥,身子還虛弱得很,龍越一進來,看到的便是赤|裸着上身的龍傾寒。
此時的龍傾寒雙眼有些迷離,全無之前那般精神的模樣,容顏憔悴,雙脣泛白,背部滿是縱橫交錯的紅色血痕,即便已經結痂,仍顯得猙獰可怕。
“爹?”眼看龍越進來,龍傾寒低聲一喚,那虛弱的聲音配上那瘦了不少的身子,饒是龍越再怎麼心狠,此時也不由得心頭一痛。
畢竟是自己的兒啊,天下哪有真正狠心的父母。
龍越深吸了口氣,強壓心頭的難受,走了過去,故作鎮定地問道:“今日可好?”
“好多了,多謝爹關心。”龍傾寒的語氣依舊是淡淡的,沒有親近,也沒有疏離。
但這般淡然的龍傾寒卻讓龍越心生一痛,他終歸是將這個孩子推得越來越遠了。昔時,他爲了栽培龍傾寒,便對他極其嚴厲,幾近苛責,使得他對自己逐漸不滿起來。
而後龍傾寒十歲時,跟着他師父去遊蕩江湖了,幾年前方學成歸來,卻自此對他這個父親冷淡起來。說來,父子倆這般生分,龍越自己也是有責任的,但他所作所爲都是爲了龍傾寒好,卻沒想,造成了這樣疏遠的結果。
龍越輕嘆了一聲,走到龍傾寒的牀頭坐下,嘆聲道:“子玥,你可是怪爲父?”
龍傾寒的雙眸微微一亮,復又暗淡下去,“爹也是爲了孩兒好,孩兒豈有責怪之理。”
話雖說得如此客套,但其中的疏遠之情清晰可見。
龍越伸手過去拍了拍龍傾寒的手,龍傾寒一怔,手縮了一下,又沒再動作了,放在那裡由着龍越輕拍。雖然只是微小的一動,但龍越卻是感覺到了龍傾寒的抗拒。
他心中一痛,便鬆開手轉過身去。
一時之間,父子倆之間沉默了下來,房間瀰漫着詭異的氣息。
時間緩緩流逝,一個不言,一個不問。背對着龍傾寒的龍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一直幽幽地望着遠方,而龍傾寒則是交疊着雙手,低垂着眸,思慮着那個紅衣男子。
“爹,若是……”
“子玥……”
兩人同時開口說道,龍越聞之,忽地怔住了,龍傾寒話語裡的意思,明顯是說若是無事,便早些回去罷。這般疏離,龍越真不知如何是好。
“爹,你說罷。孩兒聽着。”許是感受到龍越的情緒,龍傾寒先一步開口道。
“唉,”龍越一拍大腿,長長地嘆了口氣,“子玥啊子玥,緣何我們父子會到如此地步。我猶記得你幼時時最喜跟在爲父身邊嬉鬧,怎地如今卻……”說到最後,龍越卻是難過得偏過了頭去。
“爹?”龍傾寒有些不敢相信的出聲,這樣失態的龍越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份疏遠從何時開始,似乎從他學武后,便開始了罷,不,似乎是……
他幽幽地回憶,思緒飄忽到了多年前。那一年,他剛五歲,彼時的他非常調皮,常喜歡爬樹玩鬧。那一日父親的至交好友,帶着他的兒子來做客。幼時的他鮮少有同齡的玩伴,便是天劍宗裡的小弟子,也因身份之故,對他多有敬畏,不敢同他玩樂。是以這父親好友的兒子到來,使得他第一次有了伴。
他跟着那小孩到處爬樹,逗鳥,嬉鬧。如今回想起來,那可謂是他童年時光中最爲開心的時刻了。
但那時與小孩玩鬧時,兩人跑到了膳房,那小孩意外打翻了米缸,所有的米都傾瀉了出來,這一下,可驚動了龍越。
龍越趕來之時,他與那小孩正低垂着頭站在米缸前,龍越一怒,便喝聲道:“是誰做的!”
豈知這時,他身邊的小孩便伸手一指,指着他的鼻子道:“是他!”
當時的他年紀尚小,猶不知道誣陷這回事,便這麼迷迷糊糊的做了替死鬼。
當震怒的龍越要打他掌心時,他還反抗地哭訴喊冤,豈知這讓龍越愈發震怒,猶怪他在客人面前丟臉,死不認錯。爲着這件事,龍越在客人走後,將他吊起來打了足足半天,他疼得哭都哭不出了,後來還是他娘尚紅繡來救下他的。
自那以後,他的性子便變了,變得極其冷淡,不哭也不笑,只因他最敬愛的父親不問緣由便打了他,使得他對父親的感情愈發冷淡,後來隨師父遠走後,這感情更加疏遠。
但後來許是那小孩覺得心中有愧,便自請來照顧他謝罪,於是,便有了龍末。
是的,那個小孩便是龍末,龍傾寒對幼時的記憶雖有些模糊,記不清那小孩的模樣,但依着龍越所說,與龍末所承認的,那小孩便是龍末,是以這些年他雖未喚過龍末一聲“哥哥”,但他依舊是很感謝龍末曾經帶給他的快樂。只是可惜,隨着年歲增長,龍末變得越發沉穩,對自己越發恭敬,他這聲哥哥卻是喚不出口了。
從回憶中緩緩地走出來,龍傾寒淡淡地看了龍越一眼,發覺龍越當真是老了,滄桑的臉上已有了歲月的痕跡,眼角處的皺紋隱隱顯現,那記憶中高挺的背也有些微駝,原先柔順的黑髮也露出絲絲白髮。
一瞬間,有種莫名的溼意涌上了心頭,多年來的親疏之別,這時竟忽地全消了。
龍傾寒反握住了龍越的手,微微笑道:“爹。”無需太多的語言,只需一句輕呢的呼喚便足夠了。
“子玥。”知曉龍傾寒心結已解,龍越激動地擁住了他。
“爹。”龍傾寒反擁着他,垂下了雙眸。
父子倆在釋然的一刻激動地相擁。
良久,他們才緩緩分開,而後相視一笑。畢竟是多年的父子,有些血濃於水的感情是斷不開的。
龍越拍了拍龍傾寒的手,便與他長談起來,說說他兒時的故事,談談他的未來。
龍傾寒憔悴的臉上漸漸有了喜色,精神也好了很多。
然而,在談到一個問題時,他們之間又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