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淅瀝的小雨宛若一絲絲刺目的銀線,從天穹墜落凡間,洗淨人間塵埃。
迷茫的夜色中,一個人從山腳下一步一步踱上半山腰,他走得很慢很慢,好似故意拖重步子一般,濺起了腳下的水漪。他沒有撐傘,任由雨幕降落他的肩頭,沾溼衣襟。他一身白裳,手裡拿着一個籃子,裡頭放着一束花與紙錢,看這架勢,應是要去祭拜他人。
步伐輕輕地在半山腰上落定,來人靜靜地看着那倒塌的廢墟,久久沒有動作。昔日繁華的九天教派,在一日之間轟然全毀,教衆早已離派,而教主鳳璇陽葬身其中,屍首難尋。而這裡,埋葬的不僅僅是鳳璇陽一人,還有一個讓人難以忘懷的男子——武林盟主龍傾寒。
三個月的時間,說多也不多,說少也不少。三個月前的九天教派倒塌,衆多正道中人親眼所見,後來衆人試圖要尋鳳璇陽兩人的屍首,豈知倒塌的磚牆片瓦過多,稍有不慎,便會倒下砸傷人,是以衆人最後只得放棄尋找,此事以兩人身死爲結告知江湖。唐杜先生公筆一揮,錄下了“天朝三百四十七年八月初六,盟主龍傾寒爲誅江湖魔頭鳳璇陽,不幸與其同歸於盡。”而兩人死去後不久,天劍宗宗主龍越夫婦歸來,聞之這消息後,心生大愴,一夜之間白髮途生,大病一場,病好後便自封家門,暫不見客,天劍宗的勢力日漸衰微。
來人定定地站在這裡已經有了不少時間,肩頭的衣裳早已溼成了一片,可他仍舊沒有動作,呆滯地盯着那片廢墟。許久之後,他才緩緩地走上前,將籃子裡的花輕輕地放在了地上,站起身,右手一揮,連天的紙錢朝天灑落,一張張地降到了廢墟之上,漫天的白芒在煙塵中顯得極其的悲涼。他的目光中沒有一絲神采,只是在無意識地動作着,看着那連天的紙錢,他沒有一點波瀾。
待得紙錢灑盡後,他纔在雨幕中蹲下|身來,對着廢墟道:“子玥,一路走好,我……對不住你。”
一個“你”字方落下,便聽到一道腳步聲輕輕在他身後落定,他身子微怔,低垂着眸,生起了戒備,看看來人想做什麼。然則,在聽到來人的聲音那一刻,他全身的戒備都鬆下了。
“你也來祭拜子玥麼?”略顯滄桑的口吻從喉頭裡道出,來人頭上華髮途生,臉上皺紋深了幾分。迷濛的雨漸漸滴落,他伸手撣了撣肩上的雨,便走了幾步,行到廢墟之前,怔怔地望着那裡,嘆息一聲,他將手裡的花放到了斷牆之上,同那蹲着的白衣人一樣,將紙錢揚在了半空之中。
飄零的紙錢下,他的身影顯得極其孤寂與落寞,幽幽一嘆,古樸而略顯蒼老的嗓音將曾經的過往一一道出:“二十多年前的一夜,我夫人臨盆,爲我誕下一子,那個孩子,胸口有七星痣,看相的說,他這是大將之兆,將來定會有出息。當時我聽之不知有多欣喜,是以便給他取了個名,喚作——龍星將。星將從小便很乖巧,性子有些冷淡,但爲人甚是孝順,他啊,最是喜歡看星星,每逢夜裡,總纏着我們抱他到屋頂上看星星,他說他要變成天上的星星,用自己的光,照耀我們。”說起自己心愛的兒子時,他的臉上漾出了慈祥的微笑。
雨似乎因着他的話而被感動,漸漸停下。淅瀝的雨幕拉開,淡淡的夜光顯現,倒影在他的臉上,現出了一張滿目慈愛的臉,那是——龍越。
龍越悵惘一嘆,笑着看了一眼身邊的白衣人,眼裡滿含柔情:“那孩子啊,深得我所愛,我疼他當真是疼到了骨子裡去了。但可惜,他只陪伴了我五年,五年……”他身上撫上自己的面頰,悔恨地痛楚出聲,“是啊,只有短短的五年,若果那一年,我未帶他出外遊玩,未一時忙於公事疏忽,將他弄丟便好了。可是……”
他忽而一頓,雙眸變得空洞起來:“可是,我還是將他弄丟了。他還那麼小,那麼小,我把自己五歲的孩兒弄丟了,你知曉我有多痛麼!我瘋了一般地廣撒消息去尋,在那裡找得連地皮都快翻過來了,可是,他不見了,再也未找着了。”
白衣人的身子微微一顫,他將頭低下了許多,依舊不言。
“我一直在尋他,不停地打聽可有人見過他,可是,沒有,一丁點兒的消息都未有。紅繡她聽聞此事快瘋了,她日日以淚洗面,終於有一日撐不住,忽地病倒了。幼子走失,夫人病倒,我已臨近崩潰。後來,瞧着紅繡病情一直不好,我雖未放棄尋找親兒,但重心已移到了她的身上。過得約莫一年的時光,江湖上起了紛爭,我表妹的夫婿陷入紛爭之中,我受她所託,替她撫養了她的親兒。我對外宣稱失蹤的親子已經找到,未免歹人再惦記,便給親子改名換姓,化爲龍傾寒。而此後,表妹之子,便以天劍宗少宗主的身份過了下來。我雖如此宣稱,但我仍舊在暗中派人尋找親子的下落,只可惜,多少年了,我一直都未尋到。好在養子還算孝順,性子也似親子那般冷淡,有的時候,我甚至以爲是親子歸來了。我其實並非一個好父親好長輩,親子走丟,我後又忙於事務,使得尋子之事懈怠。而養子,性子本便乖巧,卻因我一時之失,冤枉打他,使得性子大變,與我疏離。我堅持着自己固執的觀念,對那個一心爲着自己着想的孩子,諸多猜忌,使得落至了現下,子不親,兒不在的地步,孤身一人。如今回想起來,我這一生竟是過得極其狼狽。我一直想着,若過當初親子未丟,我對養子又極盡寵愛,對那孩子又多加信任,會不會,他們便不會到今日對立相殺的局面。”
呼吸因着最末的這句話而窒住了,白衣人依舊蹲在那裡,沒有表情,但他身子的輕顫,卻泄露出了他的情緒。
龍越嘆息一聲,目光遠放,轉移話題道:“我聽聞近年來,江湖上興起了一個殺手組織,名喚‘戰越’,這組織有兩大特別之處,一是有一特別的武器,名喚‘銀絞殺’,二是劍手使劍,擅長一劍穿心,在穿心時手腕翻轉,挽成一朵劍花。這組織不知由誰帶領,平日裡也甚少出沒,但他們卻獨獨針對一人,鳳璇陽。”
白衣人身子一顫,依舊不言。
龍越側目看了他一眼,繼續道:“鳳璇陽曾同我說過,言道最近有人以子玥的真實身份而逼迫鳳璇陽他去殺各門派掌門,之後那人又暗中搗鬼,在他欲秘密殺人前夕化身成他吸引各門派中人注意,使得殺門派掌門之事的禍端引致了他的身上。他還言道,他幾經查探,發覺那害他之人,是個名爲戰越的組織,因而告知我這一事,期望我能助他,保護子玥。可那時的我,因着鳳璇陽毀諾殺人之事,而對他極其絕望,是以覺得他不過是爲自己的復仇行爲找諸多借口,因而並未將他的話放在心上,反倒對他諸多猜疑。後來,鳳璇陽一氣之下,將我帶到九天教,關在了地底之下,不見天日。”
身子又是輕微一顫,白衣人垂落的手,隱隱握成了拳。
“在九天教的日子裡,我武功盡失,心生絕望,以爲鳳璇陽一心想復仇一統江湖,方會將我關起,因此我對他極其仇恨,恨不得生啖其肉。可後來,我發現我大錯特錯,我以爲他在害我,殊不知,他是在保護我。我後來得知,在我所居之地上的守衛每日都會換一批,而送來的飯菜都是依着我們口味做的,甚至,在紅繡絕食生病之時,鳳璇陽拋下了與子玥約定的遊玩,而不眠不休地趕了回來,爲着紅繡之事,忙碌不已。在我被暗中放離九天教的前夜,鳳璇陽來探了我,他告知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保護我們天劍宗同子玥,他在明敵人在暗,他有苦不能言,只得被迫看着子玥同他反目,這一切都是被他人所害,那一個名喚戰越的組織所爲的!那一日,他大笑着問我,你當初不信我,現下瞧着子玥同我反目,你可滿意了!”
龍越悵然一嘆,嘴裡滿含苦楚:“當時我還未有何感覺,可是當我離教後從九天教右護法口中聽出鳳璇陽爲我所做的一切後,我的心是久久不能平靜。而,給我最大打擊的,是一封信,一封子玥在臨走前留在我房內的信。這封信內,他告知我,戰越組織對鳳璇陽的嫁禍是確有其事,信中寫明瞭他在九天教期間的過往,告知我說有一日發覺向芊雙在對外傳遞消息,而他便依着這消息所傳達的符號,與鳳璇陽趕去了萬花寺,哪知了塵方丈還是中了戰越的敵手,命喪當場,而命喪當時,恰巧有人見到他與鳳璇陽兩人,後頭也不知是何人故意誤傳,使得鳳璇陽成爲了殺人兇手。子玥這人老實,不會說謊,再結合先前鳳璇陽所說的,我真真確信了此事,只可惜,我知道得太遲了。”
他又是一記長嘆,目光流轉,定定地看向白衣人:“子玥那封信裡寫明瞭戰越的特徵,還言道他曾在苗疆五蠱童子居內見過一個印記,形似戰越的劍花,猜測這戰越之首,有可能便是五蠱童子的義子。而他在江花劍派那處,也曾見過類似的劍花,從現任掌門口中得知,那戰越之首,似擅長易容。但這些都不足以讓我大震,最令我吃驚的是……”